念旧的人

作者: 斯坦胡杨 | 来源:发表于2017-03-24 21:19 被阅读73次
图 / @翟志千

井时常感觉自己在下坠。

仿佛跌到某个深渊,而且深不见底。

很黑。基本看不见东西。可以感觉到头发飞起来,只知道在下坠。时间久了,眼睛会渐渐适应这种黑,模糊能见到下面河的形状,有流动着的水。好像再过几秒就会掉到水里,又或者直接掉到地面,一头撞死。

不过啊,井喝了一口冰水,笑了笑,却怎么也掉不到最下面,怎么也死不掉。

他看着她,莫名有一种恐惧。

然后呢?

然后?井重复他的问题,眼睛没有离开水杯。

没有然后啊,我还是在下坠。这已经成为了一种状态。就像……就像你无时无刻都需要空气来呼吸。她停了下来。又继续说道,感觉莫名衍生出了一种依存关系。

然后定定看向他,不带一丝表情。

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心里有点儿发慌。

盈年遇到井,实在偶然。

像往常一样,来到这个不温不火的咖啡店看一场免费电影,顺便听各种人分享各种真假难辨的,无聊或者有趣的故事,以打发如约而至的周五夜晚。实在没兴致听人胡扯,也可以随手找到书来看,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这天,在电影放映到一半的时候,盈年想走了。是一个讲女权的片子,主演的表情很是浮夸,几乎可以搬上舞台弄成话剧。他并不喜欢这样的表达方式。本来一直忍耐着,想片子结束可以安静休息一会儿。不过,当画面切换到主演和一群自称学者的人激烈对峙的时候,他立刻起身离开。

走出小店,才发现下起了雨。大概9点钟,街上没以往那样热闹。他一时不知道怎么办,也根本不想回家。只好在店外的长椅上坐了下来,点起一支烟。

盈年只是坐在那里吸烟,什么也没想。似乎一直看着街道的眼睛都一片茫然。他全然不知道什么时候身边坐了一个人,也点了一支烟。直到那人轻声说了句,看来这场雨要等到天亮才能停啊。听到声音,他愣了愣,转过头才发现身边坐着个女孩儿,不知道过来多久了。觉得有些失礼。回应道,是啊。

然后,长椅上的两个人再没说话。就那样安静地,看着街道上的稀落行人,飘落的雨滴在灯光的作用下反射出好看的光。

大概10点半,放映会结束。分享会就要开始了。很多人出门透气,小店开始热闹起来。门廊外有些挤,雨中的清凉空气变得燥热不堪。盈年莫名觉得烦,把烟熄了,准备起身离开这里。

不参加分享会吗。那个女孩儿问了一句,在长久的沉默之后显得有些突兀。

不了。他轻声回应,已经站了起来。

那,想不想换个安静的地方,我常去那里。

她语气很平淡,至少,相对于一份邀请而言,是的。盈年停顿了几秒,侧头看向她。这个角度,她刚好坐在门廊的阴影里,几乎什么也看不清。不过眼睛似乎是看向街道的,细长香烟就要燃尽,带着湿气的风把她的额前发吹起来一些,又自然落下。很柔软。

她似乎在对着空气说话。好像完全看不见自己,也不确定她是不是在和自己说话。即使这样,盈年还是说了一句,好。

早春的雨,永远都是这样,在各种灯光的映照下,变成细细的线。是透明的,也会折射出光来。到处都是,随处可见。细密不断。

盈年跟在井的身后,走了有十几分钟了。

在他接受这份邀请之后,两人彼此介绍了自己的名字。真的只是说了名字而已。然后井说,不是很远,一会儿就能走到。让盈年跟在自己身后,没有撑伞。

一路无话。

盈年没有什么想说的。周五晚上的时间,本来就是他最想回归本真的时候。也只有周五晚上,他才能隐藏在人群和透明空气中,安安静静地,与世界隔离。没人认得他,也不会有人来打扰。

过了前面的桥就是了。

盈年向桥的方向望去,对岸是沿河街道。不下雨的时候,估计会很热闹。

又走了五分钟左右,井停了下来。回头看了盈年一眼,他点头作为回应。井推门走了进去。

是一家书店。不算大,但是不觉得拥挤狭窄。在这里几年,盈年已经看腻了那些拥挤逼仄的所谓文艺书店。一般空间狭小的,都极具压迫性,只要仰头,就会窒息。到处是书。靠墙的书架非常高大,分类混乱,书可以直堆到屋顶。书架与书架间的间隔一般狭小,但是在这样的地方,也都会再放一个堆满书的矮桌。所以不管你在哪里或者想去哪里,都要侧身通过。空间大一些的,大都做成沙龙。有很多人慕名而来,参加一次分享或主题,似乎就能完全窥见这些地方的好,也以为自己会吸收这些共同的文艺气息并得到熏陶。其实到最后,只剩下拍照。于是慢慢,这些地方,发生演变。

而在这里,没有那种感觉。他跟在井的身后,看到她和柜台的店员轻声打了招呼。那个穿格子长裙的姑娘,扎低的马尾,对他笑了笑。井说,你先找地方坐一坐,看书也可以,我一会回来。

盈年环顾四周,问她是不是可以到处看看。井点头,说不用拘束。里面的公共区是可以说话的。又说一会儿回来找他。

这是一个方形的格局,不是长方形。其实这种格局比较少见,所以使得这家店与众不同起来。布局简单,色调单一。基本没有装饰物。盈年看到的,只有一棵高大的绿色植物倚在靠近店门的玻璃窗旁。一进到店里,就是一条直通到对面墙壁的小路,视野很开阔。收银柜台在门右侧的角落里,如果眼睛直看向屋内,是不会注意到的。从这条路走过,看得到六座书架,很矮,只有三层,间隔均匀。分放在两侧。书架上没有摆很多书,,还有每层隔板大概有五分之三的位置放书,摆放随意。这些书多是散文或小说之类,外文译版书居多,还有一些竖向排版的古文书籍,封面有些破损。隔板空出来的地方堆着CD,或者摆放着小盆的仙人球,刺很柔软的那一种。

他走到一个书架尽头,才发现墙壁上是贴了旧海报的。很零散。八十或者九十年代的电影海报,用很久之前用来贴照片的亚麻色胶带固定。墙壁雪白。

绕过第三排的书架,又看到一张横放的巨大木桌,对着一片空地。真的是什么也没有。盈年对那一片空地感到疑惑,但很快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到桌子上。桌子好像很旧了。长方形,边角圆滑,浅棕色。走近会发现桌面有不明显的裂纹,有平躺在桌角的几支长茎干花衬着,却也好看。周围随意放着木质圆形矮凳,三角支架。七个人围坐在桌子旁,两人在轻声说着话,其他人在看书。盈年捏了捏刚才从书架上找到的书,坐了下来。

这似乎是旧版书。林少华翻译的那一版。盈年一直觉得,这一版的翻译,字句间总有种说不出的疏离。才看了没几页,就听到了断续的吉他声。抬起头才发现,对面的空地,有个穿黑色连衣裙的长发姑娘低头站在那里,手里一把尤克里里,在试音。

他转头看了看旁边的人,发现大家都已经调整好坐姿,一脸庄重地看着前面。他恍然明白这张桌子和那片空地的意义。恍惚间,乐声响起。

她轻声唱着的,似乎是一首童谣。尤克里里声音清脆单一,配合这种歌谣再合适不过。他认真地听,其实没有听得很清楚歌谣的词,中间似乎混杂了某种方言,但感觉非常适合现在的情景。那片空地在屋子角落,光线没有很好,但是有暖黄灯光从不远处的窗子透进来,刚好映在那姑娘的身上。长发散落,黑色长裙的裙摆有波浪,浅色平底鞋子,好像绣着简单的花纹样式。盈年仔细看她的脸,眼睛细长。柔和灯光下,她的脸看起来,像是冬天清凉夜晚里皎洁的半个月亮。

是井。盈年这时才认出她。不知怎么地,很是庆幸自己接受了那份无端的邀请。

清脆的吉他声渐渐止住,仍旧没人发出一点声音。井在那片小小的舞台上沉默了十几秒之后,又清唱了一段。在这个安静又简单的小店,窗外是止不住飘飞的细雨。盈年静静地看在那儿唱歌的她,脸上带着一种旁若无人的神情。他听出井的声音是有一些沙哑的,像触摸在灼灼夏日里生在暗处的青苔,轻微却深入。

这一场简短的演出,开始得悄无声息,又不留痕迹的结束。直到井深深弯腰鞠躬时,盈年才知道表演结束了。他跟随着其他七个人,为井的用心表演鼓掌。

井退场之后,大家很快又恢复之前的状态。似乎这场演出从没出现过,那片空地也还是空荡荡的。盈年一时回不过神,手指紧紧抓住写着镰仓先生的那一页纸,上面写着,他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总觉得自己好像在哪儿见到过似曾相识。

你要不要喝水。

井又这样出现,悄无声息。只不过,这次她坐在盈年的对面,头发束了起来。

好。盈年也只是这样回答。接过井递给他的水,是冰镇过的。他双手握住水杯,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句,谢谢你带我过来。

你在那里,也一样是无处可去。我见过你很多次了。她的神情变得郑重。那里只适合有分享欲的人,他们想得到所谓的,又看不见的成就感,来自于陌生人的赞誉或羡慕都会让他们自我陶醉。只是借此给自己安慰罢了。而你不一样。

盈年听到这里,心里开始紧张起来。手指,仍旧抓着书页,更用力了。

我常去那里看电影。有的很好看。所以常看见你,坐在那个有台灯的角落沙发里。

是这样。

你也许没有看过一场电影,虽然你大概是个念旧的人。

盈年想说点什么,不知怎么开口,于是端起杯喝掉一半的水。井看着他,眼睛亮闪闪的。

那,你又为什么想让我来这里。

“这个啊,”她仰头深呼吸,舒展了一下手臂。“很早之前,我半夜常常会沿着这条护城河的河道走很久。尤其冬天。冬天和夏天不一样,和春天秋天都不一样。冬天的时候,你能见到河水在夜晚静止不动的样子,慢慢会结一层看不见的薄冰。透过冰,你还能看到底下的水藻飘来荡去,让人觉得怎么样也不会死掉。再冷了,就能见到河水完全冻住的样子,就像冬眠。可它们的冬眠时间非常短,晚上结冰,第二天太阳出来就可能完全化开。我觉得它们在融化的时候其实是很不甘心的。还有就是春天快来的时候。如果运气好,遇到下雪的夜晚,”她顿了顿,似乎在想象某个下雪的时刻。“那时候河面基本没有冰了。那个时候的雪,也像雨。如果有风,会让你觉得好像是盛夏的雨季。一样的阴沉天空,一样的潮湿气味。风吹在脸上,都是一样的感觉。刚好走到河岸的话,你会发现河面有蒸腾出水汽。那一刻真的非常神奇。”

冬天的夜晚总是和其他季节不一样,尤其是北方的冬天。起风的时候,星星会很亮,风吹过来,也是清冽直接的,没有任何隐藏。盈年知道。

有一天下雪,我透过那扇大的玻璃窗发现了这家店。三鱼掌柜刚好坐在窗边看雪,抱着她的黑猫,对着我笑。我便推门进来。进来才发现,这真是个好地方。每个人都是独立存在的,不用刻意隐藏,也根本不需要隐藏。三鱼掌柜说,她看见我很多次,半夜出来独自走在河道上,像一个与她隔着二十亿光年的星球一样遥远。她问我,以后再出门,能不能顺路过来店里坐一坐。她知道我常在一些酒吧演出,这也算是一次郑重邀请了。我答应了下来。

盈年听到这里,有了一种似曾相识的错觉。

后来我会过来演出。这里的人单纯,也真诚,让人心安。我只是安然地唱自己喜欢的,或者想唱的,也都可以得到足够的尊重。慢慢,那种虚无的漂浮感就退去一些。只是,我仍旧会觉得自己在下坠。

下坠?

井点点头。盈年发现,她似乎并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而是自顾自说着话。可他又有同感。一直以来,都觉得自己没有放松过。走在路上会害怕突然踩空扑倒,一直非常紧张。偶尔,又会觉得离开地面很远,心里慌乱。他渐渐忍受不了这种细小轻微却越演越烈的折磨,才会在每个周五的晚上去那里躲一躲,藏在没人看得到的地方,让自己能稍微心安。

偶而也会觉得不可思议。毕竟自己处身于这样的境地,却从没想过求救或脱离。有时候,下坠并不会带来恐惧,相反,它让我内心平静。之前沿着河道走路,看到流动的河水,心里总是生出莫名的想法,仿佛血液也像河水汇聚于此,很是心烦。直到我意识到自己在下坠之后。虽然仍旧可以看到那条河,却不一样了。

盈年看到她握着水杯的手,抖了一下。很轻微。

于是我想,这似乎应该是一种仪式。一种不容置疑的仪式,也更加不可侵犯。这样想着,内心变得厚重起来,不觉得这种状态有什么不好。于是慢慢,有了依赖。我说像是一种依存关系,但这种关系是不用付出代价的,盈年。你藏在那里,也不需要付出代价。那没什么不好。不过我觉得,你在那里不能得到想要的,也不是真正想去的地方。所以啊,你最好尝试寻找一种更让你心安的方式来维持另一种状态。不要像我。

井盯着桌角的干制花,轻轻摇晃手里的水杯。

你看起来内心柔软,一个人的时候又不知道在怀念哪段时间哪些人。这样的性格,可能会让你成为更加温暖醇厚的人,也懂得珍惜来之不易的事物。但没法忍受过多的频繁变化。你和我不一样,盈年。所以,不要像我。

她重复这句话,盈年一时不知所措。

“当你能感觉到自己一直下坠并清醒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盈年发现井的眼神开始飘忽,“大概是逃不掉了。”

井沉默了几秒,似乎说完自己想说的话,随手掏出一支烟来。然后起身,说出去看雨停没停,这家店并不是24小时营业的。盈年看了看时间,已经12点过半。他看着井径直走过通向店门的路,推门出去。有凉风跑了进来,带着午夜的冰凉湿气。他的手指仍旧抓着书页,几乎要把那页纸抓破了。看向四周,只剩下两个人。

是该离开了,盈年心里想着。周五已经过去。而且这一个夜晚,相比之前的任何夜晚而言,只有这一个,让他觉得如此度过的时间是值得的。从进入小店开始,或者说,在井的身后迈出第一步的时候,他都没有丝毫想要隐藏自己的心。他没有躲起来,也没有感觉一丝不安。井的出现似乎是一种恩赐。从某种层面来看,盈年,似乎被扯上岸了。

盈年走到柜台,手里拿着夏目漱石的《心》。穿格子裙的姑娘笑着说,初次来店的客人,可以带任何一本自己喜欢的书离开,是免费的。盈年愣住几秒,又忙表示感谢。看她用褐色再生纸把书包好,每一个折角都会仔细确认并小心叠折,几乎不见一条多余的折痕。又用绳子捆住,打了一个好看的结,手法很特殊。盈年看到,绳子是细的麻绳。当包好的书被双手递到自己面前时,他蓦地想起井说,那似乎是一种不容置疑的仪式,也更加不可侵犯。盈年顿时感觉自己似乎从未被这样如此庄重地对待,再次道谢。

小心放好书,他轻声问了营业的时间,得到凌晨1点的回答。又问了问井的事情,说大概每周会过来两次,时间不确定,不过大家都很喜欢她。盈年点头,告别之后,推门出去。

雨还在下着,井却不在。他看见一张靠椅,一只木桌。桌上的烟灰缸压着一张细长纸条,有些没被打湿的烟灰散落在上面,左右晃动着。盈年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拿起字条来看。

字很稚气,写的也很随意。用的是粗铅笔。

念旧的人啊,如果无处可去,就来这里。

陆杉树

2017年3月4日写于北京

相关文章

  • 念旧——syl

    有人说ta是个念旧的人 我问何为念旧 ta说怀念旧时光,怀念旧的人 细细思来 念旧不过是念旧时光里的某人、某情罢了...

  • 念旧的人

    我们总是迷茫,分不清自己想要什么…… 恋爱经验到底是多了好还是少点好,现在的我就有点后悔年少的时候...

  • 念旧的人

    收音机支支吾吾,讲述的是过去的旧时光 夜色撩人 想拾一片月光,紧握拳心 却从眼眸流失,流过眉间 留不住的总是最美好...

  • 念旧的人

    耳机里放着Eason的那首《阴天快乐》所在的城市今天下着很大的雨,学校里每个人都拿着各色各样的伞,我在教室最后一排...

  • 念旧的人

    井时常感觉自己在下坠。 仿佛跌到某个深渊,而且深不见底。 很黑。基本看不见东西。可以感觉到头发飞起来,只知道在下坠...

  • 念旧的人

    所有的念旧,都是因为值得

  • 念旧的人

    不知道有没有人相信算命先生说的,我吧也不知道信不信,但是总觉得人家说的或许有点对。 以前我也去算过命,记得那人...

  • 念旧的人

    我发现我是一个念旧的人,删除了以前的痕迹,注销了XX和XX账号,却有一点舍不得。 不管以前用这个账号干过什么,给多...

  • 念旧的人

    2020年⑥月19日终于懂得念旧的人是很孤独的。 回忆是自己的,时间已经流逝很远。 一个香味勾起了很久之前的回忆…...

  • 念旧的人

    我是一个念旧的人,总舍不得扔掉旧东西。而且每件东西都有不扔掉的理由。所有的东西都承载着我的故事和回忆,但若要珍藏那...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念旧的人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vkhwnt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