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山道年
《留下》
九月是深秋了,野草遍地的黄,当年最后的一茬的蒲公英,满山遍野的飘着。
在大大小小百十个土包前,一个军官模样的人立在坟前,他左边边有个副官,十八九岁的样子,二人的身上的炮灰泥渣和划破露出白衬衫的军装,是刚从阵地下来的样子。
一辆车从曲折的土道驶来,卷起的干黄色的尘土。车停在二人旁边,下来一个穿着黑色中山装的男人和一个拿着公文包的秘书。
“慎纯兄,你可让我找的好苦,我去了你们团部打听了大半天才知道你来了这儿。”男人一下来就显出了他老道的热情。
“明德兄别来无恙,这么着急找我,想必带着公务而来。”军官本来面无表情的脸色在男人面前充满了客气,本来黯淡的眼里有了一丝微光。二人曾经是同期毕业的同窗挚友。
男人面色微变,但很快便收了起来,他环视四周,不禁又笑颜满脸,打起了趣。
“慎纯兄果然豪情,来此荒草凄凄的野山,赏落日余晖。”
军官转身,也环顾四周,最终把眼神停在了面前的土包上。
“是啊,不过家国沦丧,节节败退,我张某一介莽夫,没有如此豪情,也不是来赏这荒山余晖。”男人见自己错意,倒也没有显得尴尬,毕竟二人多年的好友同窗,便又问了起来。
“慎纯兄说笑了,不过你刚历一役,不在团部修养,跑到这儿来,若不是为了赏悦,又为何故?”
军官身子一直笔直地站着,听到此话,他眼神里的微光也迅速消逝了去。他低着头,看着面前的土包。
“这里埋着我曾战死的兄弟。”
男人僵住在那儿,走到土包旁,鞠了一躬。
“我替兄弟们谢谢特派员。”
男人没说话,示意秘书退下,军官心领神会,也让副官退了下去。
“人都走了,我们坐下聊吧。”男人说。俩人坐在黄土之上,军官掏出烟,一人一棵。
“仗打的很累吧。”男人长长地吸了一口,吐出蓝色的烟盖过眼前被山丘遮住的半个落阳。
“不累,只是,没死?”军官说。
“非要死?为国捐躯?战死沙场?”男人有些生气。
“我们争论这个没意思,我们是风云,你们是搅动风云,这乱世,作为军人,仗打成这样,都该死。”
“该死的不是我们,该死的是战争。”
“你不会无缘无故来找我吧。”
“世界之局势,短短几年的骤变。国力微衰,委员长让我们赴美,借美之手逼日停战。”
军官听了冷笑一声。
“美国发的是战争财,石油,橡胶,哪一样不是他们卖给日本人的?上面到现在还做着结与国之欢心的梦,等梦醒了,民国也没了。”
“你是军人,勘不透政治,我此行,是赴美军官里,我给你讨了个名,你去吧,战场上子弹不长眼,给老爷子留个后。”
“明德兄劳心了,可以兄弟我,更喜欢和我底下的兄弟一起,死了也好,活着也好,那都是我们争来的。”
“死脑筋。好死不如赖活着!”
军官突然站起来,眼里尽是怒气和无奈。
“说的轻巧?东四省东四省!打没了!淞沪会战上海打没了,南京南京打没了!难道非要整个中国都打没了,退无可退,才痛心?才疾首?在热河,我们一个连打的连番号都没了,活下来三个!在上海,在这儿!我曾经637个弟兄!他们都没了!没了!最小的只有十六岁!十六岁!女人的手他都没摸过!留后?对着他们的坟,我没脸说出口!”
军官很激动,他哽咽着把话都吼了出来,此时的他想被抽干了一样,脸色苍白,慢慢蹲下,捂着脸,安静地抽泣。
男人拍了拍他,自己的眼也是红着的。
“没了,都没了,吕度中……秦大柱……小石头,他们都应该活着啊,活着……他们都是死在我面前,我救不了他们,救不了……”军官小声地念叨,抽泣使他声音断断续续的地颤抖。泪水从他指缝里流出来,在满是泥土的皮肤上弯弯曲曲的一条。
过了良久,他把手从脸上拿开,用双手搓了搓脸。
“风大,迷了眼。”军官看着还有一点的落日。
男人见他停下,开了口。
“国难当头,谁都逃不过战火苦难。既然你不想去,我也不逼你。”男人说到这儿停了下来,叹了一口气。
“老爷子在我那儿,挺好的。你有空回去见他的一面吧,他老是念叨你,嫌你不回去看他。”
军官咳嗽了一下,声音有些沙哑。
“等打完这一仗,我会去看他。”
男人想说什么,又突然咽了回去,慢慢站起身,军官也站了起来。
“保重。”
“保重。”
车开走了,天已经黑了下来,西边突然想起炮火,天边被照亮。
军官抬头,满脸的不解和迷惑。
“那是谁的阵地?”军官问。
副官拿出地图翻了一会儿。
“是上面掩护主力撤退的新团。”
“新团?我怎么没听说过。”
“刚组的,几个团的残部和新兵,连番号也没有。”
军官转身上车。
“通知弟兄们,去新团,帮帮他们。”
副官面露难色,军官也突然想起了什么。
“我忘了,就我们俩了。”
军官从车上下来,从口袋里拿出一封皱皱巴巴地信封,拿出信,掏出笔,在信的背面写了几个字,又塞了回去,才把交给副官。
“把这封信送到师部,交给一个叫胡纲的人,事关机密,耽误不得。”
“那团座你……”副官问。
“这次我要留下,去新团,你到时带人来接我。”
送走了副官,军官看着西边的炮火,发动汽车,径直向那儿去。
副官连夜赶到师部,找了半天才知道那个叫胡纲的人是师长。
在办公桌前,胡师长打开信,眉头皱着,看了没一会儿,突然看向副官,又小心地收好信。
“师座,团座还在……”副官的话被师长打断。
“你先出去,一会儿再过来。”胡师长眉头还皱着,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瘫坐在椅子上。
副官不明所以,心下着急,却也不敢多说,只得退了出去。
胡师长重新翻开了信,第一张纸的正面用毛笔写着“不孝子张之重告家父书”,而背面却用钢笔写了两行字。
“我的团打没了,给我们团留个后。”
胡师长感到眼睛发热,他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儿,把信狠狠地扔在桌上。
“糊涂,愣头青!”
缓了一会儿,他小心翼翼地收起了信,眼睛红着。
《归去》
我一头撞进一片野地,倒下的时候一片蒲公英飘起。
我不跑了,我累了。
“这该死的仗。”我摸着手臂的伤口,那是被弹片擦伤的,已经干了,伤口还疼,要命的是胸口的贯穿伤,还在流着血。几只苍蝇在我身边闲逛,但碍于我还活着,它们的同情心没让它们下口——连苍蝇都等着我死。
我一路跑来,丢了钢盔,扔了三八大盖儿,水壶还在,那里面还有酒,好不容易从一个老农手里淘换过来的,用了我一包哈德门,不过现在看来,这生意不算亏本。我和秃子有约在先,要是能活下来,这壶酒赏他一半——可惜,这兔崽子违约了。一发乱弹,日本人冲锋的时候打的,他就在我旁边,脑袋噗的一声……
其实我们怎么会打仗,除了我天南地北打过的数次败仗,其他人都是被抓来的,发了些军需品,有的甚至连枪都不给,我那把三八大盖儿还是淞沪会战的时候捡来的。说白了,我们是一群炮灰,我们甚至只是上峰用来拖延日本人的人肉绊脚石,活着,对我们来说,是个奢侈的念头。
我喝了一口酒,我躺着的,突然呛着,剧烈地咳嗽让全身的伤口作痛。我突然想大骂些什么,用我平常那些贫嘴与抱怨,可我找不到任何可以骂的东西——至少是拿得出手的东西。
九斤是我们里面最小的炮灰,才十六岁,听他说他生下来九斤,于是便有了九斤这个名字。我不信,他现在瘦的和猴一样,还不高。九斤喜欢一个姑娘,打仗的前夜,他睡不着,偷偷地翻出一双鞋,上面绣着好看的纹路,他说,那双鞋是她绣的,他不舍得穿,说等回家了再穿,回家拿了军饷,就娶了她,生一堆九斤……可那双鞋,他终究没穿上。
我们一群炮灰,拖了日军一个昼夜,直到弹尽粮绝,上峰认为我们的义务尽到了,告诉我们撤退后就主动切断了与我们的联系。可我怎么听这撤退两字都带着让我们送死的味道,一昼夜的两方火力乱射,日军早已包围了我们,之所以我们能活到天亮,完全是日军不清楚我们到底是哪支部队,有多少人,现在我们弹尽粮绝,日军连一个枪子都不往上扔的摸进我们阵地。
我看着天上的太阳和飘落的蒲公英,擦了擦脸上的焦土,我怕晒黑,真的怕。万一死这儿,到了下边,那帮兄弟要认不出我来我就找不到熟人儿了。
特别是红英,他这人是个学生,满怀热情,饱读诗书,大概他没有什么战斗力,竟被编进炮灰,当然他自己不知道。他经常给我们讲那些什么救国啊,什么天下兴亡 ,匹夫有责。我们每次听他讲都像听说书的一样,好笑,又期待,笑他激进的样子,期待他说的一切都能成为真的。但他不会打仗,怕是架都没打过,和一个日军拼刺刀,被挑出了肠子,我找到他的时候他的眼还没闭……
日军冲上阵地后,不过半小时,我们已经折损过半,我知道,日军冲上来的士兵都是新兵,老兵都在下面,新兵需要一个机会学会如何杀人。可即使这样,我们也一定会输,日军的单兵素质最起码都可以看懂一副战略地图,我们这帮人,识字的都没几个,这场仗本来就战斗力悬殊。
我不能看着他们一个个倒下,炮灰为什么就不能活着。我用刺刀抹了一个比较矮的日军脖子,他很年轻,差不多和九斤一样大,应该没上过战场,他攻击我的时候很认真,很凶猛,但我握住他的枪的时候我感觉他在抖,他眼里也有惊恐,我割了他的喉,就这样,他死在了异国的战场, 这使得我突然对他产生了同情。
趁着阵地下的日军还没上来,我打算带着活着的人突围,往北边山地跑,我记得过了那个土包有一片树林,应该可以活着突出去,日军应该也不会追着我们这群毫无战斗力的炮灰跑。可是,我打错了算盘,日军新兵见我们跑,竟然不舍得这个练习的机会,追着我们满山跑,追上的,捅死,追不上的,索性开了枪,大部分人并不会躲子弹,在跑的途中,一个个倒下,最后剩下我一人还在跑,身后中了一枪,跑到了这儿。
跑到了这儿,我跑不下去了。我一边回忆这两天是如何过来的,一边喝着酒,我酒还没喝完,眼前开始模糊起来,伤口还在流血,远处传来脚步声,一群苍蝇开始落在我的身上,舔食我伤口的血。
一根冰凉的刺刀扎进了我的胸口,我能感觉到那股冰凉,接着又是一刀……我想,时候到了,该闭眼了。
我的炮灰兄弟们,等等我,我来晚了。
谨以此文向战争期间所有为了自由与独立而献出生命的每一个战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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