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第一件让我感觉到“要过年了”的事,是刷门漆。
过年前村里每家每户都要给自家的门刷上新漆,等年到了,油漆全干,正好贴上春联。我家的门是红色,刷上新漆后无比喜庆,只是春联也是红色的,就不太能凸显春联的存在。
12岁上初中后,每年的这份差事就交给了我。起初几年,我总能把大半个工服给染红,右手也总变得血淋淋。手上的油漆要用汽油才能洗干净,后来我再回想,这似乎是我第一次应用一个化学知识解决问题——有机溶剂能溶解大多数有机物。
除夕夜大致跟全国各地一样,期待一年里最丰盛的一顿饭,然后看央视春晚。不一样的是,我不被允许看完春晚,必须要早点睡。待到凌晨三点左右,起床和父亲杀煮一只鸡,背着一堆贡品,走进后面的大山。
我和父亲各自打个手电照路,我困意未绝、迷迷糊糊地跟着手电的光走,这么多年,从来没有烂漫地抬头看过一回深夜的星星月亮。这一点都不夸张,因为能看见天空的路途就一小段,随之就走进不见曦月的深山林。
踏入林中,必须强迫自己清醒,山中大多是松树,它们针形的败叶铺满每条小径,脚踩在上面,脚底总像沾了滑油一般,尽管我每次都小心小心又小心,也还是不知摔了多少次,幸好那些贡品不是我背着。
就是这样难走、黑暗的树林中,也不会有任何害怕,因为总能听到山上山下此起彼伏的鞭炮声,这些鞭炮声让我生不出任何恐惧的念头。
经过一路艰辛,就到了此行目的地——山神庙。庙非常破旧,但红蜡烛、草纸烧着映红了这一片小土地,每一户人家又点一大把香插上,香烟弥漫,莫名地迷幻又美丽。上贡品,跪拜,后面就是这样中规中矩的仪式,当然还有放鞭炮,规矩是出家门前放一串,回去之前再放一串。作为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我自然知道这里烛火通明,又放鞭炮,还在深山里,很容易发生火灾,不过我说了又会有谁听呢?也不知道这样的活动还会持续几年,国家对烟花爆竹的管理越发严格,现在买一些过年用都困难重重,或许几年后,没有孩子再需要凌晨三点起床。
回家后自然还要睡上一会儿,不然第二天哪还有精力。
大年初一,女人(当然也包括女孩子)是不允许出门的,所以她们这一天都待在家里裁作自己新一年的衣服。而我不需受此禁锢,简单吃过饭后便出了门。
走在村里的小道上,每隔一段,就有一群人围着,有的打陀螺,斗鸡的居多。看着两只斗鸡打架,我是无感的,所以我都默默从旁边走过,但他们总能保持亢奋,目不转睛盯着,偶尔和旁边的人私语评论几句。
穿过一个个人堆,来到朋友家,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带上一个烤架,一大袋食物,几个鱼竿,去到湖边。几个人一起行动,马上就捡一大堆柴回来,把火生起来,把鱼竿架好,开始高谈阔论。等火烧尽,只剩碳时,就开始烧烤带来的食物和刚钓到的鱼。有时湖对面跑过几个比我们小很多的孩子,随手丢出几个炮仗,留下几缕飞烟就不见身影。今天的大半时光就这样平淡度过。
再过几天,就是小学生最喜欢的日子了。他们早早就聚在一起,看着几个大人把树枝削成刀状。等每个孩子都拿到一把刀,这几个大人领着他们冲进每一户人家里。他们挥舞手中的木刀,嘴里喊着,杀呀,冲呀,如果在屋里看见什么吃的,他们是有资格拿的,因为他们刚刚赶走了这间房里的所以鬼怪。碰到慈祥的老奶奶,就更好了,老奶奶会在门口,给从屋里出来的孩子一人一瓶饮料和一袋饼干。孩子们这一天往往能满载而归。
从这一天到年结束前,还有几场不同意义的聚餐,都差不多是几户人家拿着小锅和食材到山上做饭,因为做饭的位置旁边,就是一片片菜田,有什么需要,可以直接去采摘,不会有人责怪。虽然村里的人平时见面的机会很多,但这样一起做菜,一起在山上围着吃饭的机会也就这几次,导致吃完饭后,即使碗筷都放下了,人们也久久不肯散去。直到夕阳渐渐红时,大家才开始收拾东西,沿着山路回家,山路像杀完年猪后串起来的猪大肠挂在山腰,回荡连绵不断地谈论声。
但你发现已经听不到喧闹的爆竹声,走在村里听不到欢声笑语,很多人已经攥着火车票或机票离开了这里,血浓于水的亲人,前不久还一起高谈阔论的朋友,都在进行着分别,热闹喜庆的春节正在以悲伤结尾。
过年这段日子,应该是一年中最特殊的。或许有其它节日也能让我们满怀期待,也能让我们收获快乐,但这些节日不能让我们见到所有想要见到的人,不能让我们在夜晚听着烟火声进入梦乡之前,还在感叹朋友们的变化如此之大,不能自然而然让我们把手机揣进包里。当脆弱的我们努力强忍失落的泪水结束这年后,我们又去往不同的地方求学,工作,再轮一回春夏秋冬,依然回到这里进行古老的习俗,用古老的方式获得归属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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