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下去了10组，由于孙祥要求每个人必须穿着军装下水，游泳池被30双作战靴上的泥沙搅成了一锅浑汤。
除了王穷通，没有一个人拿到了那根红色麻绳。
通过率低不说，大家还见识到了自入伍以来最古怪的画面，几乎每一组都有下水后因为缺氧休克从水底漂上来的，最差的一组三个人都翻着肚子漂了上来，像被毒死的鱼。
似乎这几天频繁的潜水练习都打了水漂。
休克了之后当然要做心肺复苏，这项工作自然属于孙祥。吴论从没见过像孙祥这么使劲的CPR，看他鼓起的三角肌，力量之大足以把人的肋骨压折，休克者与其说是被救醒的，倒不如说是疼醒的。
到了三个人都晕死过去的那一组，连陈雪枫都上了，有些不怀好意的人还指望能看到美少妇跟脏大兵亲嘴的香艳画面，没想到陈雪枫使劲儿的架势非但不比孙祥逊色，摁压的频率甚至还更快，那个躺在地上的倒霉鬼被惨无人道地摁了二十几次之后，终于吐出了脏水，但醒来后因为肚子被摁得实在太疼，站都站不起来。
“以后你们也要记住，海氏急救法的要点是不断摁压对方的腹腔，迫使肺部空气排出，让水或者异物吐出来。人工呼吸只是辅助措施，并不是一定要做。”陈雪枫似乎看出了众人的意思，语气中带着嘲讽。
“你觉得这一关测试的目的是什么？”吴论盯着浑浊的水面，冷不丁地问了张若谷一句。
张若谷沉默了一会儿，道：“我觉得应该是克服恐惧。”
两人心领神会，同时看向了一旁晃着腿的郭来四，吴论道：“郭班长，这两天我想明白了，您说得对，来这儿就应该当王八。”
郭来四一笑：“年轻人，多吃几次亏才能长记性，以后可别跟孙祥对着干了哈。”
“那您一会儿可得当好王八啊。”
“你小子又骂我？”
“不是这意思，一会儿下了水以后……”
孙祥一斜眼，注意到了他们的窃窃私语，喝道：“这么爱说话？去水底下说吧。你们先来。”
吴论暗暗叫苦，想赶紧跟郭来四交代清楚，没成想孙祥已经走到了他们背后，飞快把三人的手脚捆了个结结实实：“看过僵尸片没有？”
吴论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摇了摇头。
“我跟陈教官刚才做心肺复苏，手上没劲儿了，你们仨自己蹦到水里去吧。”
吴论心里直叹气，别人要跟你做对，任何时候都有使不完的招。
他们跟泳池隔了七八米，众目睽睽之下，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孙祥笑道：“怕摔着？没事儿，我来赶个尸，一！”
三人怕互相碰到会跌个狗吃屎，只好整齐划一地向泳池蹦去，模样实在滑稽，惹得刚刚醒过来的几个人都忍不住大笑。
好不容易蹦到水边，张若谷赶紧转头对郭来四说：“下水之后千万别……”
可这话也只说了一半，孙祥瞬间踹出三脚，粽子们屁股吃痛，扑通扑通砸进了泳池，溅起巨大的水花。
脏水立刻呛入口鼻，眼前一片模糊，张若谷闭上眼睛，一直对自己说，放松、放松。
入水前，他想明白了为什么其他人的成功率这么低，虽然已经练过多次水下闭气，但当人的手脚全被捆住的时候，与生俱来对溺水的本能恐惧仍然难以抵御，它会让你的身体不断挣扎，迅速消耗掉体内氧气的同时，也让你很难沉到水底，而如果不能沉底，身体不稳定，解开绳扣的难度就要大得多。
吴论既然问了自己那个问题，想必他也想到了，但郭来四怎么办？
水中的世界坚硬沉闷，心跳犹如牛皮战鼓，一声一声锤进骨头里。他想象着自己是一块冰冷的秤砣，四肢和躯干焊接在了一块儿，他是伽利略手中的铁球，亿万雨滴中的一滴，身体的每一个本能挣扎都被这意念迅速安抚，终于，脚跟碰到了硬物，他睁开双眼，看到吴论也已到了水底，但他的眼神却透露着意外和紧张。
“怎么回事？”他来不及细想，赶紧挪动手指，寻找手腕上的绳头，却怎么也摸不到。
一直被压抑着的本能恐惧此时开始冒头，怎么回事，是孙祥在整我们吗？
找不到绳头，就没有解开绳子的可能，可之前入水的各组虽然极少成功，但都有人解开了啊！
心念一动，他就发现自己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往上浮。此时才终于看到了郭来四，那人正疯狂地扭动着身子，跟他们的深度足足差了两米。
绝望浮上心头，孙祥的笑脸映入眼帘，特种部队原来真的这么肮脏吗？
脑海中再次出现了爸爸被带走前跟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记住，永远不能跟肮脏妥协！”
可是这肮脏既无可逃避，又无法战胜。当时在同学异样的眼光中签下入伍志愿书，真的是正确的选择？
肩膀突然碰到了什么，他再次睁开眼睛，是吴论。
吴论眼中的紧张此时已经一扫而空，水下无法开口说话，他使劲朝张若谷点着头。
“有办法了？”张若谷的纷乱思绪被吴论坚定的眼神稍稍抚平，他急切地想从后者眼中读出逃生的方法，可吴论微微摇头，一直用下巴示意他往下沉。
已经过去了58秒，刚才虽然一直在胡思乱想，可张若谷脑中的时钟一步都没走差，连他自己都很吃惊。
又到了水底，吴论像条案板上的泥鳅，有节奏地挪动着身体，头靠在了他的腰间，他感觉到吴论的牙齿几次碰到了他的手腕。人在水下时多少都会有感觉失调，等到绳子漂到了眼前，他才发现双手已经自由了。
原来除了克服恐惧，这一关更考验的是危机下的团队协作，就像那则著名的笑话：天堂和地狱其实是一样的，每个人都在圆桌前拿着长长的筷子吃饭，只不过天堂里的人会互相喂给对方吃，而地狱里所有人只管自己，却什么也吃不到。
张若谷想，那次演习之后，吴论是真的变了，可自己却并无多少长进，刚才已经认定这是孙祥在玩手段，其实是为自己的无能找了个貌似合理的借口。他迅速摸向吴论的手腕，发现孙祥的绳扣打得确实巧妙，虽然是个一拉就开的活结，但绳头的长度恰好够不着，必须互相协作才能打开。
二人飞快地解开了脚上的绳子，朝上方一看，郭来四还在扭着，但已渐渐没了力气。他们迅速游了上来，拍了拍郭来四的肩膀，可后者此时似乎已经完全失去理智，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吴论尝试抱住他，让张若谷解扣，可郭来四的力量远比他想象得大得多，吴论的小身板被他甩开了好几次，换成张若谷也是一样的结果。
水下闭气，一旦过度使用肌肉力量，体内储存的氧气将成倍地加速消耗。吴论向张若谷比了个手势，示意先别管郭来四，可张若谷仿佛没看见似的，仍在伺机抓住郭来四手腕上的绳扣。
“来不及了！”吴论忍不住张嘴，呛了一大口水，瞬间脑中一片空白。
张若谷试了几次依然无果，点了点头。
两分钟。
鲍川和关鹏静静地站在水底，二人中间是一根五指粗的铁管，上面的红色麻绳即便到了水底依然醒目。
泳池的深度虽然超标，长度仍是标准的五十米。还剩下两分钟，吴论右手食指往上戳了戳，示意他上水面换气。二人刚露出脑袋，就再次听见了孙祥在第一组入水时发出的怒喝：“还有一个人呢？”
吴论大口大口地吸着气，意识渐渐恢复了清醒，孙祥的吼声隔了很久才传进耳朵，本想置之不理，却被张若谷抓住了胳膊。
“第一组……跟咱们情况一样，为什么……没能成功？”
是啊，为什么呢？
第一组虽然比他们慢了点儿，但以那俩人的水平，潜泳五十米的时间不会超过45秒， 游到另一头拿到绳子绰绰有余，为什么孙祥早早就判定他们必然失败？
“他们……他们放弃了另一个人？”吴论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鲍川和关鹏为什么要站在绳子边上？
张若谷又一头扎进了水里，吴论也赶紧跟着下去，郭来四依然在绝望地挣扎着，仿佛在跳着世界上最荒谬的舞蹈。
这人贱是贱，身体底子是真好，一般人这么折腾，早就晕死过去了。
在水上换了气，二人此时都有了力气，却没想到依然摁不住郭来四瞎扑腾的手脚。张若谷想起以前看过关于水下搜救的书，造成搜救员死亡次数最多的原因就是被溺水者牵累脱力而死，人绝望时的力量是十分惊人的。他心念电转，用尽全身力气朝郭来四的脑袋猛K了一下，后者一惊，这才发现身边有人，就在他愣神的一瞬间，吴论解开了他手上的绳扣。
三人又一次浮出水面，孙祥蹲在泳池边，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们。
有时候不说话也是在传达信息。没有嘲讽和否定，就意味着他们已经做对了第一步。
“郭班长，你怎么连个王八都当不好呢？”
郭来四拼命吸着气，没法还嘴，只能任由吴论嘲讽。
孙祥此时终于开口：“还剩一分三十秒，你想骂人有的是时间。”
张若谷拍了拍吴论的胳膊，示意他赶紧下水，别浪费时间，可吴论还意犹未尽：“王八当不好，那退而求其次，当个寄生虫总行吧？”
郭来四终于缓了过来：“你啥……啥意思？”
吴论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郭来四想了想，点了点头。
张若谷急道：“没时间了！”
吴论看了他一眼，迅速扎进水里。他们到这儿之后已经练过十数次潜泳，又换足了气，此时的速度比起前几天只快不慢，很快就到了泳池那头。
在浮力作用下，红绳像被微风吹拂似的微微颤动。鲍川和关鹏门神似的站着，一俟三人靠近，便向红绳靠拢。
水下阻力甚大，吴论的手指与红绳近在咫尺，可伸过去的速度比想象中要慢了许多，就在快要触到的一刻，他的手被鲍川紧紧抓住。
这虽然早在他预料之中，但他仍忍不住看向郭来四所在的位置，幸好，后者此时像个色狼似的，已经跟关鹏紧紧抱在了一起。他伸出另一只手，勾住了鲍川的脖子，一瞬间仿佛在水下跳起了交谊舞。
深水令人恐惧，但深水比陆地更加公平，若是在地面上，别说他一个人，就算他跟张若谷一起上怕是也近不了教官的身，但四米深水的强大阻力，再强壮的人，肌肉爆发力也会被抵消掉，所以水下格斗的要诀，就是用抱、锁的方式扭住敌人的关节。
郭来四果然不折不扣地执行了他的要求，这是个简单到无法拒绝的要求，而且特别适合郭来四这种人：“你下了水之后，只需要做一件事，紧紧赖在关鹏身上。”
谁能想到，水下拆弹这种难度极高、淘汰率极高的项目，居然能让郭来四发挥一技之长。
饶是如此，要解开红绳也不轻松，绳子在铁管上打了三个死结，如果此时有丝毫焦躁，等吴论和郭来四力竭之后被两名教官挣脱，任务依然完不成。幸好，负责解扣的是张若谷，他心中的时钟一直在平稳地走着，从容不迫地解开了三个扣。而吴论也发现，当他勾住鲍川的时候，后者似乎已经放弃抵抗，默认了他们的胜利。
三分五十二秒，张若谷抓着红绳子最先破水而出，关鹏和鲍川托着筋疲力竭的吴论和郭来四，趴在了泳池边上。
孙祥此时也走了过来，脸上已无素日的戾气，恢复成了吴论在安县第一次见到他的样子。
水下拆弹虽然只有两次机会，但根据往年的统计，第一次成功的概率只有不到20%，不论如何，对于两名新兵，这称得上是个奇迹，之前的10组，多半是在互相解绳的关卡就方寸大乱，白白浪费掉了多半的时间，而即便通过了第一关，到了红绳边上的时候，能够准确分工协作的也只有王穷通那一组。
吴论脸上已无血色，最后一丝力气也已耗尽。孙祥伸出胳膊，示意他拉着自己的手上来。
吴论笑了笑，左手拉住了孙祥的手，正要起身的时候，右手突然勾住了他的脚踝，一把把他拽进了泳池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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