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及CP:狄白。
*《名侦探狄仁杰》的民国AU。
*人物关系大洗牌。
*不喜勿入。
*【第一章】、【第二章】、【第三章】、【第四章】、【第五章】、【第六章】、【第七章】、【第八章】、【第九章】、【第十章】
---
第十一章 上海发展银行
等他们回了上海,才发现上海变天了。
最明显的自然是当狄仁杰兴致冲冲拿着金扣返回原有斋准备交工时,却见到宪兵队的日本兵把守在原有斋门口。正当他犹豫要不要进去的时候,日本兵让开一条道路,让他被迫走了进去。
铺子里的布置倒还同他去苏州之前没什么分别,只是正堂主座上端坐着的人变了——从王朗变成了松井纱由美。松井纱由美喝着茶,瞥了眼正走进来的狄仁杰,至于王朗,则在一旁赔着笑脸,给狄仁杰使眼色让他快走。
倘若王朗知道门口围的一圈日本兵让他们都变成了插翅难飞的家雀,也不知他还会不会使出这个眼色。
“我听说,狄先生离开了上海几日。”松井放下茶盏,挂着虚伪的笑,眼底没有半点暖意。她看了眼狄仁杰放在口袋里握拳的手,又把目光重新移回狄仁杰的脸上,继续说道:“好像是去收货了,对吧?收到什么东西也让我掌掌眼长长见识,如何?”
狄仁杰犹豫了,他去看王朗,可王朗只是僵着笑脸杵在一边心说完了。
“难道看都不能看了吗?”松井也看向王朗,而后者正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找个地道钻进去。
这几日松井对原有斋可谓是严防死守,只要特高课没有其他事务,她就会带着一帮日本兵来到原有斋软磨硬泡。有时特高课忙了起来,她还不忘调遣宪兵队过来守着。一来二去,原本好好的人竟像是被软禁了起来,而王朗并不明白自己究竟做了什么才会被如此“特殊对待”。
一开始,王朗只当她是一个对中华文化居心叵测的入侵者,随便送了她点近代仿品想要把人当门外汉给打发走。可没想到,礼,松井是照收不误,可她这个人,却像是她们国家的膏药旗一样狗皮膏药似的纠缠上原有斋了。
如果方起鹤这几天还能来原有斋见王朗一面,或许王朗还不会像现在这般焦头烂额。
说来也怪,方起鹤这两天跟从上海蒸发了一般,没有半点音讯。王朗有时会趁着日本兵守卫松懈,从后院翻墙出去打听情况。他去了方公馆门口,管家委婉地不愿透露方少爷的行踪;他又去了百乐门,准备找消息灵通的云缥缈,结果百乐门的管事说云缥缈好几日没来了,好像在汪公馆里闭门谢客。
他有点后悔,后悔怎么把狄仁杰派出去收货。本想着借收货为由头让他出去避避风头,可没想到他把自己唯一的伙计派出去之后,身边连个能打听消息的人都不剩。
大上海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孤立无援的无助感将王朗笼罩在内。
他没有注意到身旁缓缓行驶的车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停了下来,车窗摇下,开车的是个墨镜仔。
墨镜仔扔给他一封信,而后驾车扬长而去。
王朗拿着信,不明所以地立在上海的街头。冬天太冷了,路边卖烤红薯的摊前三三两两聚了些人,他们穿着厚实的外套带着绒线手套。而王朗只穿着单薄的长衫,相形之下,悲戚骤显。
他从袖子里伸出冻得发红的手,颤颤巍巍打开信封。那个信封里的东西,让他知道了一切前因后果。
狄仁杰又迟疑了一会,可他还是将金扣从口袋拿出,放在了他们面前的桌上。
金扣被他用天鹅绒手帕包着,暗红色的手帕衬着金扣格外好看。松井摊开手帕,金扣本该拥有的暗金色光芒落入她的眼底。拿到金扣之后的几日里,狄仁杰在苏州的乡下也没闲着。他为金扣做了一些抗氧化处理,尽管无法让金扣恢复千百年前的荣光,但至少不再让它看上去与破铜烂铁无异。
松井哪里见过这种流落民间的珠光宝器,更别提可以亲手触碰了。早在武周时期的日本还是飞鸟时代,后又有圣德太子推进改新,遣唐使往来于两国之间,输入大量包括佛教文化在内的隋唐文化。唐风东渐,竹林深处的暮鼓晨钟声悠悠;大海滔滔,上天眷顾的遣唐使顺利登陆。
王朗见到那枚金扣,心里倒是没有太大波澜。这些古物对于他而言,个个都像是许久不见但相知相识多年的老朋友,一个人又为什么要对自己的老朋友感到惊讶呢?
而于后来松井夺走那枚金扣,也是王朗意料之中的事,毕竟她来到原有斋同王朗磨了这么多日的嘴皮子可不是为了两手空空无功而返的。只是松井并不知道那枚金扣对于他们的重要性,或许她隐约觉察到了,所以这才如此不遗余力地夺人所爱。
毕竟唾手可及的多么无趣,从别人手里抢来的感觉才更加妙不可言。
眼睁睁看着金扣被松井纱由美收入囊中,可王朗却做不了半点挽回的事。
这枚金扣在松井手里那也就是个玩物,可在王朗手里可就大不一样了。他可以转手把金扣送给更需要它的人,而不是让一件蒙尘已久的珍宝流落到异国侵略者的手里。
他想起云缥缈之前同他说的“金扣镇命”一事,又看了看狄仁杰——后者面色凝重,恨得牙根痒痒。王朗不免感慨起来,幸亏自己先前没有同狄仁杰说清楚这金扣寻来之后的作用,否则,狄仁杰受到的煎熬会是现在的百倍。
不过,如今对于王朗而言,当务之急绝非沉湎于失去金扣的切肤之痛里,而是应该再好好想想那位唐代领兵的将领还会留下什么可以用来镇命。他不由叹了口气,即使他能想到还有什么物件现存于世,但也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剩下了。
他为了寻这枚金扣花了几乎快要二十年的功夫,就算他可以花费下一个二十年来继续完成这件事,可狄仁杰呢?他能等得了二十年吗?他能保证这二十年间自己不出事吗?
未来的事情,缥缈如蓬莱仙岛,饶是秦皇汉武苦苦一生,也未可参透半分。
又有谁能知晓。
白元芳没有跟着狄仁杰去原有斋送货,他自然暂且还不知道原有斋里发生的那些糟心事。他拎着行李,想着临走前老李交给他的家书一时间犯了难。他不知道怎么才能联系上武姨,自然也不知道该如何把信交给武姨身边的那个墨镜仔。
不过好在有一点他想得明白——或许武姨不在乎他们的死活,但是武姨一定会在乎她这两套在霞飞路上的房产。
白元芳坐在屋子里,把面前的茶喝完了,又回屋收拾了会东西。他盘算着快到饭点,便从五斗橱上的竹筒罐子里摸出一个塑料壳的打火机。这打火机是狄仁杰之前抽烟把嗓子抽哑的时候白元芳从他身上搜到并没收的,本来想直接把打火机给扔了直接断了他再抽烟的心,可后来想想只要狄仁杰有抽烟的心,那无论他再扔多少个打火机都是白费力气。
幸好他没扔,这回打火机派上用场了。
他准备在家纵火——当然了,只是点燃报纸稍微熏出一点黑烟出来,寄希望于借着这不寻常的黑烟能把那墨镜仔引出来。
墨镜仔这日按照武姨的吩咐,巡视在霞飞路那条弄堂里。他当然不是光明正大地站在25号或者26号两户门口傻傻望着,而是租下了这两户斜对面的一户,坐在二楼窗边挑起窗帘一脚暗中观察。武姨也交代了,让他只要保证那两户的安全就行,别一天到晚整得跟偷窥狂一样,那就有悖初衷了。
他有些拿不准他的这个当家的。按理说,旧时上海滩那些帮派的当家的哪个不是杀伐决断果敢异常,偏生自己家的这位当家的与旁人不同。早些年间嫁得倒是相当风光,弄得大半个上海滩谁人不知,后来有心人才渐渐明白了那位主就是想通过嫁人这件事来躲避继承家里的帮派。这也就不难解释为什么她那丈夫早逝之后,她是宁愿在霞飞路上做个得过且过的包租婆也不愿回家了。
这么想来,也不知方家暗中使了什么招才让武姨心甘情愿回家继承了家里的帮派生意。
或许许多人心里都是这么想的——方家工于心计,其中肯定没少各式各样的阴招狠招。
可是那些人错了,方家可以说几乎什么都没做。方家只是送了一件皮草来到霞飞路,告诉武姨,这件皮草是送给顾太太的。他们只是稍稍提醒了一下武姨,你是昔日促成多笔大生意的顾太太,不是一个应该偏安一隅浪费能力浑浑噩噩活在霞飞路小弄堂里的包租婆。
可以说是方家让武姨重新想起了她本来的面貌。
不一会,墨镜仔看见一缕黑烟从25号的厨房窗户里飘了出来。烟不小,他这个位于25号斜对面的人都能闻到。四下邻里在家的纷纷从窗户里探出头来,墨镜仔一看不妙,匆匆转身下楼,抬了桶水冲到了斜对面25号的厨房窗口。
他不往里面看还不要紧,一往里面看差点没被活活气死。
白少爷站在窗口,面前流理台上放着个面盆,里面全是烧报纸剩下的灰。他看见墨镜仔过来,还对他露出了个欣慰的傻笑。至于他自己,也是灰头土脸得,跟炸了厨房没什么两样。
墨镜仔一桶水下去,浇得白元芳两眼直懵。夹杂着报纸灰的水溅了他一脸,他看着面无表情地站在窗户口的墨镜仔,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做得有些过了。他忙给墨镜仔赔不是,一边赔不是一边开玩笑逗他乐。
墨镜仔没有理睬他的笑话,只是突然有点心累。他说:“白少爷,您要是想见我们当家的就直说,不用想出这么损的招。”语毕转身欲走。
“我不是找武姨的,”白元芳从窗户里伸出一只胳膊拉住墨镜仔,“武姨不愿见我俩肯定也有自己的苦衷,我理解的。这次出此下策,其实找的就是你。”他急急忙忙从怀里取出老李托他传达的家书,在墨镜仔的将信将疑中把家书塞给了他,“我前些日子在苏州碰见了一个和你长得很像的人,想着估计是你的兄弟之类,没想到一问,还真的是。这信呐,是你弟弟托我转交给你的,他还说,让你在外面注意安全多照顾自己。”
墨镜仔收了信,觉得眼底有些湿润。可能是刚才拿水泼白元芳时,不小心也被溅到了吧。
松井夺人所爱得了金扣之后,果然放松了对原有斋的看守。
阔别多日,王朗终于可以从原有斋的正门走到大街上,这种自由的感觉来之不易。他离开家,采办了些日用品——原先被松井软禁在原有斋时,日用品都是日本兵送来的,根本不允许他去买自己用惯的牌子种类。
这天他刚从永安百货回来就听见狄仁杰在前厅敲算盘时,说起了一件事。
他说,百乐门的云缥缈前一日在码头附近的路上出车祸了,现在人还在附属医院里躺着。末了狄仁杰还啧啧道,这回百乐门又得损失不少钱。
狄仁杰不知道王朗同云缥缈的关系,自然也只是把云缥缈出车祸的这件事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同王朗说起。没想到王朗听到消息后放下刚采买的日用品,又冲回街上了。
一般来说,探望病人都会买个果篮什么的,以表关心。可王朗那毕竟不是一般人,对云缥缈这种不要命的疯子更是恨不得每隔几日就同她大吵一架好杀杀对方的锐气。
所以当他冲进医院病房看见云缥缈靠在床上,一条腿吊着石膏挂在一边还在嗑瓜子的时候,突然有点后悔自己怎么没买个果篮带来——买了果篮就可以直接把果篮扣在她的头上灭灭她的威风。
“自己说怎么开车能把自己开成这个样子。”王朗搬了把凳子坐在床边,看着云缥缈满不在乎的那幅死样子就来气。明明断的是自己的腿,可当事人就像是来医院住院部体验生活一般,根本不当个事。
云缥缈吐了片瓜子皮,没个正型。她说,就是把刹车当油门,一脚踩错撞码头的石基上了。还好她机灵,没让车子冲出码头,要是落进吴淞江里,那可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末了她又神神秘秘地冲王朗挤了挤眼睛,示意后者去把门关上,免得隔墙有耳。
刚才说的那是官方答案,现在来说点非官方答案。
“你知道坐在副驾驶的那位当场就死了吗?猜猜那是谁。”
王朗翻了个白眼,一巴掌糊到云缥缈的脑门上——让她好的不学净会卖关子。
那坐在副驾驶上于前一天车祸当场死亡的人,是教堂里新来的一个神父。
起初王朗还奇怪呢,一个神父而已,跟咱们远日无怨近日无仇的做掉他做什么?后来云缥缈一解释,他就明白了,这种人,不做掉终究是个隐患。
那神父错就错在他见过真正的汪大小姐。其实这还不是为他引来杀身之祸的最终导火索,他笨就笨在前一天下午约了云缥缈喝下午茶,在下午茶茶室,过早亮了自己的底牌,还像谢歩楚那个糊涂鬼一样起了敲诈云缥缈的心。
若这是云缥缈第一次被敲诈,她或许还会拖延几日。可之前云缥缈已经在谢歩楚那个无赖身上得到了些许经验,于是打发司机回家,自己开车邀请神父去海边兜兜风。神父没设防,一路上除了敲诈勒索之外还对云缥缈进行了言语上的骚扰。云缥缈跟王朗一样,师出同门,都是霸王花。她哪里能吃得下这种暗亏,正好天色已晚,借着迎面而来的火车开了远光灯晃眼,于是方向盘一转,直接把右侧车头撞在码头石基上,人为制造出了一桩车祸。
虽然杀死了知道她秘密的神父,可自己也自损三千。没能做到全身而退,还弄得自己的一条腿断了如今躺在医院。
本来她把这件事告诉王朗,是想听到几句夸奖。可没想到王朗又一巴掌糊上她的脑门,一边气得发抖一边骂她是个疯子。“为了这个假身份你连命都可以不要?这个假身份带来的情报就比命还重要吗?万一你方向盘打晚了一车两人全死了怎么办?”
“你不懂,汪大小姐这个身份能带来的情报超出你的想象。”云缥缈漫不经心地说,“只要这个身份我还能安稳利用一天,它就能为上海站所有情报点的行动尽可能减少损失。”
王朗气得不行,嘴里嘀咕着“疯了,都疯了”之类的话慌慌张张地离开了医院。
云缥缈像没事人一样坐在床上继续磕瓜子,心里想着,朗朗这人怎么一天到晚都气鼓鼓的,怕别是个河豚转世。
冬天的天黑得早,天黑得早,自然晚饭吃得也早。大约五点,外面就夜幕低垂。晚饭前,狄仁杰从原有斋来了电话,说是铺子里还有点事没处理好,无外乎是打烊前来了个好忽悠的客人,他让白元芳别等他吃晚饭,自己先吃,别把房门从里面锁死就好。
吃饭这件事上,饭菜的品质并非是决定一顿饭菜是否美味的唯一标准。比饭菜的可口程度更起决定作用的,便是吃饭的人。这话若是落在远东饭店的大厨耳里怕是格外刺耳,但此话也绝非毫无根据。不妨去想,倘若同一位自己厌恶至极的人同桌吃饭,那么就算是天下珍馐吃在嘴里怕也有如嚼蜡。相反,和自己心悦的人一同吃饭,就算是粗茶淡饭也会觉得可口有加。
白元芳草草吃了晚饭,刷了碗碟,扭头回三楼阁楼里倒腾电台——他也是有本职工作需要去做的。上回从苏州买来的一箱炸药还放在阁楼里,“老千”没主动提接头提货的这件事,他也不好多问。好在家里的阁楼没有起火的风险,否则他们全都得成外白渡桥上迎接新年的烟花爆竹,在漆黑如墨的夜空里炸个响亮。
晚上狄仁杰回来之后,见客厅只留了一盏壁灯,暖水瓶里的开水正热。他给自己冲了杯茶,抿了一口,隐约瞥见二楼还有光亮,于是上楼。白元芳还没睡,他趁着无聊,从狄仁杰房里寻了本小说带回二楼卧室,准备睡前靠在床头读上一读。
狄仁杰推开门,沿床边坐下。他看向白元芳手里那本小说的封面,上面写着“玉娇龙”三个大字,是聂云岚改编的《卧虎藏龙》。也就是他没做成武侠小说家,倘若他有机会成为一名武侠小说家,那如今《申报》上畅销小说专栏《雷切破天剑》的作者就该是他了。
“读到第几回了?”狄仁杰笑着问道。“第四十五回了,还差一点就看完了。”“我给你读完后面的吧。”白元芳不由一怔,心说那多不好意思。可他也没有推脱,把书交给狄仁杰,等着故事里的飞鸟在艾比湖上空盘旋哀鸣。
两人一本书一盏灯,轻言细语到夜深。
“雪瓶说:‘到何处去呢,母亲?’
玉娇龙抬起头来,用手指着白雪皑皑云山一色的天山,说道:‘上天山,到天山深处去。’
雪地上留下一串蹄痕,天山上出现了两骑人影,一前一后,慢慢地向万籁俱寂的深处移去。”
狄仁杰合上书,念完了故事的结局。床上的白元芳已在不知不觉间酣然睡去,他笑了笑,把书放在床头柜上,关了台灯,轻轻合上房门离去。
他想起故事最后玉娇龙告诉女儿要到天山的深处去,至于天山的深处有什么呢?有的是绵延不绝的思念,有对旧爱罗小虎的思念,也有对昔年伊犁总兵的娇女策马大漠肆意张扬的思念。
没过几日,那被云缥缈弄死的神父火化了。教会准备火化完毕后,将他的骨灰运回他的故乡——远在大洋彼岸的美利坚。火化当日,有个令人意想不到的人前去哭灵。那位意想不到的人是百乐门的另一位当红歌手——玉娉婷。
在场的人不知道玉娉婷同那神父之间的关系,不过转念一想,一个百乐门唱歌的歌女能和教堂里的神父有什么关系。往声色犬马去想,也无外乎这神父信仰不坚,与歌女勾搭在一起为爱鼓掌。
但事实并非如此。玉娉婷很早就注意到了这位从日本来到上海的神父,几番打听隐约觉得这个人可能是自己素未谋面的父亲。后来在方家的酒会上,她好不容易找了个机会向神父说明此事,本是想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没想到两人把时间线一对,又见了玉娉婷母亲的信物,才发现对方竟真是自己久别重逢的血亲。
玉娉婷从火化前哭到火化后,眼泪流尽近乎昏厥。前来参加告别仪式的又几乎全部都是外国人,他们不知道这位百乐门的歌女为何如此伤心欲绝。云缥缈假模假样托人送了花圈,这花圈上的落款落在玉娉婷眼里,惹得她更加伤心了起来。她想不明白,怎么到哪都有云缥缈这个贱人,就连她那父亲的葬礼上,也能看见云缥缈送来的花圈。
就在她准备抹抹眼泪离开之际,她听见一个美国人问向把云缥缈花圈抬来的两个小厮,难道汪大小姐也同这神父认识?
其中一个小厮点头称是,另一个油嘴滑舌多嘴答了一句:“神父先生就是同我们家小姐外出兜风时出车祸死的。”
玉娉婷一听,大惊失色。她急匆匆赶回百乐门,顾不得脸上妆容哭花走在路上犹如女鬼现世。她去问百乐门的管事,问这究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管事一五一十地将车子撞上码头石基的过程告诉她,见她面无血色,筋疲力竭,觉得有些犯怵。
“那云缥缈人呢?”玉娉婷合上双眼,气若游丝地问道。
“她腿断了,现在应该出院回了汪公馆。”
玉娉婷已经不是第一天恨云缥缈了。
早在云缥缈还没来到上海之前,玉娉婷在百乐门的艺名还是玉面狐。她用玉面狐这个艺名混得风生水起,在上海滩也打出了一块属于自己的招牌。可好景不长,没想到云缥缈空降了,她以及她背后的势力飘飘而来,不仅轻轻巧巧地霸占了原本该属于她的当红歌手的名号,还夺走了她那玉面狐的艺名。
百乐门的老板说,让她换个艺名,尽量配合“云缥缈”这个名字。她没权没势没办法,只好一再退让选了“玉娉婷”。好歹名字里都有个“玉”字,也算是这件事上唯一能够给予自己的零星安慰。没想到,自己好不容易找到失散多年的亲生父亲多了些许生的希望,这希望的火种又生生被云缥缈给亲手扑灭了。
虽然,她并不知道那天傍晚码头道路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既然是同车而行,那坐在驾驶位置里的云缥缈无论如何也难辞其咎。凭什么出了车祸之后一死一生?凭什么死的那个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一切像是谜团困扰着玉娉婷。
不过,她至少可以确定一点。
那就是她嫉妒她,嫉妒她有完整的家庭,嫉妒她有权有势,嫉妒她过着众星捧月的日子。中国人怕她,日本人敬她,若不是因为她的那个通敌叛国的叔父,她又算个什么东西。
至于嫉妒过后呢?她又将这份嫉妒转化为刻骨的恨意。
恨到咬牙切齿,恨到宁愿自己粉身碎骨也要将对方拉入万丈深渊。
当日晚些时候,王朗去了趟汪公馆,这次他备了份果篮,假模假样赔了张笑脸。
不为别的,这次他是有求于云缥缈。
汪公馆里富丽堂皇,触目可及的家具都是红木的。汪公馆的会议室三三两两走出几个人,像是方才刚进行完一场会议。王朗被管家引到会客厅,等云缥缈从会议室坐着轮椅出来之后,两人又去了不会隔墙有耳的阳台。
云缥缈看见王朗手里的果篮,心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居然知道探望病人要带果篮,怕别是还有后招。果然,王朗笑眯眯地把果篮放到一边,向她问了一件事。
说是询问可能有些不妥,他是想向云缥缈借一样东西——汽油。
云缥缈听后乐了,直言我上哪给你找汽油去,想要枪支弹药我还说不定有法子。她说:“你用得着费那劲么?想要杀人放火还非汽油不可?想放火的,你去厨房弄点大豆油或者烈酒来做助燃剂;想搞爆炸的,你就去面粉厂弄点面粉来粉尘爆炸……只要想搞,处处都有办法。”
王朗听后觉得十分受教,打趣云缥缈这人现在是越来越毒了,别到时候传出去名声不好,谁都知道她是个毒妇。云缥缈听后也不恼,反而乐呵呵的。她说,无毒不丈夫,非常时期非常对待,倒是朗朗怎么最近没了手段?
王朗沉默片刻,而后缓缓开口:“可能是身在局中不知局吧……我最近要做一件大事,事成之后,可能会消失一段时间。你别当我死了,把我北平铺子的生意全部划到你名下,听到了吗?”
“那倘若事不成呢?”
“事若不成,我北平的生意全归你了。”
“嚯,诸葛掌柜爽快。”云缥缈笑道,“我倒是早想并了你的生意,只可惜祸害遗千年,你这次死不了的。”
然后他走了,急匆匆地。谁也不知道他要去哪里,不过看着方向,大约是发展银行。
汪公馆的庭院里梧桐落雨,光秃秃的枝干横亘在窗边。云缥缈看着那道急匆匆的身影,咀嚼着他方才说过的话。
王朗这个人办事想来干净利落,如此令他迟疑不决的事情,绝非往常一般容易。不过,他是王朗啊,如果他连这道坎都过不去,那也就不是王朗了。
其实这次的事情,王朗心里挺没谱的。若不是武媚娘那个臭女人提前通风报信,他可能还被蒙在鼓里,对松井纱由美的打算一概不知呢。还好武媚娘那个臭女人前来搅局,把情报提前告诉了他,这才打破了松井胸有成竹的格局。
早前云缥缈也提醒过王朗让他提防着松井纱由美,可是他没把这事放在心上,该吃吃该喝喝,以为自己只要以商人的身份混迹于上海滩就不会有多事的人前来纠缠。
可他没想到,自己这次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有心接触方起鹤的这个局还没布好,就被松井当成棋子做进了她的局里。松井想要借着王朗来试一试方起鹤的忠诚度,除此之外,还把如意算盘打到了王朗存在发展银行保险箱内的那对鸳鸯佩身上。一箭双雕,好漂亮的局。
唐朝现存至今且保存完好的鸳鸯佩本就是无价之宝,她若能把这对玉佩弄到手,那么对于她的天皇也是尽忠。
这天夜里八点,王朗被松井纱由美“请”来发展银行。临行前,他最后看了眼原有斋后院厢房的书案上放着的拓本。那是一本陆游《钗头凤》的拓本,是王朗早年间在北平收的。他一路南下来到上海,身边带了不少金银玉件,若说哪件是他最为珍视的,想必除了存在发展银行保险箱内的鸳鸯佩之外,便是这册拓本了。
他大概心里隐隐猜到将要发生什么,好在他白天去了趟发展银行,在那2048号保险箱里,又做了点其他手脚。
想起保险箱内的那对鸳鸯佩,王朗冷眼看着跟在松井身后的方起鹤。在发展银行里看见方起鹤并非特别难以接受的事情,可今天夜里看见方起鹤出现在此,怎么心里也不是滋味。虽然他早就知道松井只拿自己当一颗用来试验方起鹤忠诚度的棋子,可知道情况和应对情况完完全全是两个概念。
他看着方起鹤,突然觉得有些看不懂他了。
或许方起鹤根本不需要他这枚棋子来试。
“诸葛先生,先前我总是求您想要见见您收藏的那对鸳鸯佩,可是您总是用各种理由来搪塞我。我今日也是没了办法,这才将您请到发展银行里,只为一睹。”松井纱由美的话说得很慢,一字一句,慢条斯理,“怕不是觉得我是个异国人,连看的资格都没有吧。”
“怎么会呢。”王朗假笑着。他的身旁两侧站着拿枪的日本人,身前站着松井纱由美和方起鹤,还有将近十个全副武装的士兵将他包围。
他知道,如果他再敢说一个“不”字,那么这些士兵上好子弹的枪就会马上把自己的脑袋射成蜂窝煤。
“我这就去给您拿,还请松井课长和方先生在休息室内稍等片刻。”发展银行的休息室正对着保险库的门,二者中间隔了一条不长的走廊,为了防止被盗,保险库内部并无任何可以外逃的窗户或通道,也就是说,想要到达保险库,外面的休息室是唯一的道路。
松井一听王朗妥协了,连忙摆了摆手让那些日本兵退下。她给方起鹤使了个眼色,表示自己不会派人一路跟着去监视王朗进入保险库。她这不是放虎归山,而是在考验方起鹤对于大日本天皇的忠诚。倘若王朗没有拿着鸳鸯佩出来,又或者直接从什么只有方家人知道的密道跑了,那么不管是方起鹤还是身在上海的其他方家人,都会被带到特高课折磨致死。
方起鹤拿着大门的钥匙,为王朗打开最后一道门。这条从休息室到保险库的走廊,其实不长,可在方起鹤看来,它仿佛有百米千米。
他悄声在王朗耳边说,劝他不要硬碰硬。
王朗笑了笑,反问他,难道要他把玉佩拱手送人吗?
“我不知道这对玉佩对于你来说有多重要,但是我知道玉佩肯定没有你的命重要。”他握了握王朗的手,可没成想被人直接打掉。王朗气极,一边用钥匙打开保险箱一边把方起鹤往外骂。方起鹤受不住,便悻悻而出。他知道王朗或许把他当成了松井的说客,可是如今并不是解释的良机。
是的,在他看来玉佩只是一件死物,它再重要也绝对不会有活人的命重要。
王朗把那对鸳鸯佩握在手里,最后看了眼那对玉佩拼凑起的表面纹理——五朵祥云环绕着一朵七瓣莲花,好精巧的雕工。
接着,他走回休息室。
松井等人只注意到他左手上握着的一对精巧绝伦的鸳鸯佩,没注意到他另外一只手上提着一瓶高度酒。还没等松井开口说话,王朗就把那瓶子里的液体全数撒出,有些还飞溅到了几个日本兵的身上。那些日本兵举起步枪,准备开枪射杀王朗,可是太晚了。
一切仿佛都在一瞬间发生——王朗用打火机点燃那些液体,高度酒很快引燃了放在休息室内的报纸刊物等易燃物品。火势来得很凶,而身处于大火中央的王朗似乎并没有感觉到身旁的烈焰。他举起那对鸳鸯佩,喊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把玉佩往松井的方向一砸——玉碎了。
震惊之余,松井纱由美完全没有想到一个普通商人会有这等傲骨。
原准备扑灭大火活捉王朗,可无奈火势实在太猛,很快黑烟漫起,半个休息室陷入火海。就在此时,场面一片混乱之中,一枚子弹穿过休息室打开的玻璃窗直直射入了松井的肩膀。松井捂着肩膀流出的鲜血,带着日本人撤退了。
方起鹤难以置信地看着火场,他的脑子现在还是懵的,一切都超出了他预计的范围。
不仅是他,就连潜伏在发展银行对面居民楼里的白元芳亦是如此。
他接到“老千”的命令,本该埋伏在此等松井进入休息室之后当场做掉她。可没想到突如其来的一场大火将他的行动全盘打乱,在休息室室内黑烟的干扰下,他打偏了方向,只让子弹穿过了松井的肩膀。
白元芳懊恼地锤着地板,收了枪。今夜的行动算是失败了,他得赶紧撤离这个是非之地,免得被宪兵队巡逻的日本兵活捉。
留下来的方起鹤带着发展银行值班的安保和消防人员扑灭大火,直到闲杂人等离开,他才走进焦黑一片的休息室。起初他遣走其他人只是不想让自己的崩溃暴露在外人眼里,可在他发现休息室里并没有出现一具尸体时,他松了口气。
思前想后,松井如今中弹,肯定还在医院里做手术,她没有时间来追究有无尸体这种细节,如此一来,他也就能偷梁换柱从乱葬岗寻一具青年男子的尸体,有底气地告诉日本人——诸葛王朗已经死了。
毕竟王朗在上海无亲无故,也不用担心会有家属前来讨说法,对于他而言,更加容易将此事隐瞒过去。
这日发展银行的大火仿佛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一般,一切如常。只是原有斋彻底荒废了下来,曾经显赫一时的铺子如今只有狄仁杰这个对文玩知之甚少的青头留下处理王朗剩下的一堆烂账,有时方起鹤下班后也会过来坐坐。
起初,狄仁杰见不得他这般隐忍又落魄的模样,便借了《阅微草堂笔记》里女鬼还魂的故事告诉他,王朗不是那个女鬼,怕是不会还魂回来了。后来方起鹤根本不听劝,表面上出入各种灯红酒绿的场所,同日本人划拳行令。方起鹤几乎让所有人都相信了他对日本人的忠诚,他的演技,自然无话可说,可是有一点骗不了人。
那就是他来到原有斋之后的眼神。
某日方起鹤在下班后换了身低调的长衫又来到了铺子里,只不过这回狄仁杰把后院厢房的钥匙交给了他。狄仁杰说:“这钥匙留在我这里没有半点用处,不如送给你。”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做到底是能够让方起鹤更快释然,还是会让他沉湎过去无法走出。
方起鹤拿了钥匙道了谢,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后院的厢房。他急于用钥匙打开锁头,没想到手抖得厉害,本该容易的事,让他白白花费不少时间。
他走进房内,一切都还是王朗临走之前的布局,就连拓本都还被摊开放在案上。拓本边的笔架上搁着一支毛笔,墨已经干了,同样干掉的还有青花瓷碟里的印泥。他想起在这张桌前,王朗曾教他用瘦金体抄陆游的那首《钗头凤》。
正巧面前的拓本拓印的也是《钗头凤》。
他坐在桌前,珍重地读了读面前的拓本,等他把目光投到那句“错,错,错”的时候,却发现拓本的纸张不自然地鼓起了一小块。
拿起拓本,在桌上他看见了本该在发展银行内被摔成碎片可如今却完好无损的那对鸳鸯佩。
到底是北平小诸葛,造假技术一流,无论是玉佩还是自己的死,竟然都能造假。
他拿起那对玉佩,唯一声叹,紧紧将其攥握手中。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