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华

我穿着瑟琳的小白球鞋，还涂了口红，步行十分钟到一个破旧寂寥得很适度的影院看《芳华》。当我闭上眼回想整部影片时，影院外那没有什么人影的商业街、夸张又不免显得俗气的餐馆牌匾、没有垃圾但不知为什么就是显得粘乎乎脏兮兮的地面以及冬月里冰凉的空气，也都融进了画面中明媚得仿佛看得见灰尘的舞蹈排练室还有咯吱咯吱响的红色木地板里。

我没看过严歌苓的作品，包括《芳华》原著，但斗胆从这部电影中感受到了一些女性的视角和细腻。相比于时代的恢宏、人性的剖析，我更愿意看到和感受到的是一个人对“自己”的理解和尊重，以及每个人都能从中解读出的青春芳华和人生意义。

芳华，单独这个名字就足够喜欢。

1.大雨滂沱，英雄主义

何小萍在一场大雨中被刘峰领进了文工团的大门，也就此拉开了青春的厚重帷幕。

只见一个浑身酸臭却无知觉的姑娘卖力地跳跃着，透着一股可爱的傻劲儿。这是全新的一天，值得她用尽全力去努力和庆祝。然而这并没能阻挡何小萍立刻成为了一个笑料和一个对象，这个对象的存在使得每个人看起来都更快乐、更有存在感，这个对象的存在使得整个集体看起来也更活泼、更有凝聚力。其实，何小萍与其他人到底有多大的不同呢。身上的异味、父亲的身份似乎不足以使一个正当青春的少女成为青春的异类。直到深夜写给父亲的那封信，才让我真正地看到了何小萍的伤痕，也和她一起默默抹掉了眼泪。

我们都知道人生不易。我们总是一边歌颂着、又一边躲避着挫折。挫折和不幸被赋予了很多意义，比如使人更加坚强、更加清醒、甚至能创造更大的成就。可是很多时候，我们也都明白，挫折就仅仅是挫折而已，它带来痛苦和伤痕，它成就了何小萍的英雄主义。在刘峰从“雷锋”变成“流氓”的时候，何小萍在楼下大声宣告要去送他，像是示威、像是赌气、更像是英雄般地保卫她所识别出的善和无助。不得不与“右派”父亲划清的界限，高烧才能换来的母亲的怀抱，以为全新的生活中仍然无处不在的嘲笑和欺侮，在那个集体中，没有人比何小萍更懂无助的滋味，更渴望一双能拯救自己的英雄的手。而刘峰向她伸出过这样的一双手，在没人愿意做她舞伴的时候。这大概是她人生中承受过的最大的温暖和善意，她愿意倾其所有去回报。

刘峰是团里的“活雷锋”和“标兵”，他是真正的“英雄”，只不过这个“英雄”的定义是“好人就该做好事”，甚至最终变成了好人如果除了好事还做其他事那就是流氓。而当几个年轻人吃着雪糕，聚在花坛边戏说刘峰如何英雄般做了何小萍的舞伴时，我才恍然发现，刘峰在这个集体中其实只是另一个何小萍，何小萍只是另一个刘峰，虽然表现形式不一样，但都是“异类”，都是一个特色鲜明的对象。而一切都仿佛不经意间，一个英雄没落了，他为“爱”放弃上大学，为“爱”变成“流氓”，为“爱”求死，一个一身正气的少年，“爱”是他的英雄主义；另一个英雄也没落了，她为了“正义”与集体决裂，为了“正义”使自己第一次当主角的机会也变成了最后一次，为了难以真正实现的“正义”变成了精神病人，一个从不被公平对待的不自信的少女，“正义”是她的英雄主义。

刘峰与何小萍之间的，不是爱情，是英雄之间的惺惺相惜。然而，脆弱的英雄梦，碎裂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最令人难以释怀的是在那个最短暂的最初，两个人在避雨的屋檐下互相敬礼。青春里的一场雨下得那么大，而刘峰的眼神炯炯自信，何小萍的笑容晴朗天真。

刹那芳华。

2.眼睛，绑头发的手绢

罗大佑在《恋曲1990》中有句歌词：永远无悔的，是我的双眼。

我始终难以理解其中的含义。无悔的不应该是青春吗，不应该是选择吗，不应该是付出吗，为什么无悔的会是一个人的双眼？

我看到萧穗子的一场舞，极尽美好。而在她的光芒背后，一直卑微地看着的是一个“配不上她”的陈灿。态度模糊又不失暧昧的陈灿，竟毫无征兆地就和闺蜜郝淑文好了。林丁丁享受着众人的追求，最接近风花雪月，而一个雷锋般高尚的、脱离了低级趣味的刘峰，萦绕心间抹不去的也无非就是这样一个娇俏的大众情人。有逻辑吗？没有什么逻辑。有道理吗？也没有什么道理。

林丁丁无疑是美的。与郝淑文相比，她柔弱；与萧穗子相比，她可爱；与何小萍相比，她有一颗完整而被呵护的心。她一定要证明何小萍偷拿了她的军装，但从枕头下翻出照片的不是她，要去报告政委的不是她。眼看事情要闹大，她赶紧说算了，再给她一次机会。何小萍在衬衫里缝上搓澡巾做“假胸”，侮辱了全体女生的名誉，林丁丁跟在郝淑文身后满脸鄙视地扔出一句“撒谎精”，却在闻声赶来的指导员的呵斥下第一个溜回了宿舍。就连终于能使林丁丁凿实地背上骂名的刘峰拥抱事件，她都是被动的。她调侃刘峰不邀请她去观赏他的作品，不吝赞美地夸奖刘峰一双巧手打造的结婚沙发，扯出白毛线一边织毛衣一边和刘峰聊天。这就是并无造作的林丁丁，对刘峰来说却是放之不下的不尽风流。也许林丁丁对刘峰并无排斥，但那毕竟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刘峰，“传出去怎么说得清”。刘峰和别人是不一样的。

多年后，已被摧毁的落魄的刘峰看到发福了的、“假手都不想摸”的林丁丁的照片，仍然是被击中的发怔。他那已经熄灭的眼睛又亮起了光，我看到了不减当初的爱和柔情。告白的炽热的双眼，慌张的躲避的眼神。那个画面里的林丁丁太美了，乌黑的马尾上绑着有花边的白色手绢。青春的一幅画那么绚烂，而我的眼中只看到了你。便只有你。

永远无悔。

3.散场，茫茫

指导员抱着政委的肩膀痛哭：为什么要解散文工团啊？我不想走啊！

在那个瞬间我想起了很多散场的画面。大学毕业，大家纵酒高歌，坐在图书馆的台阶上唱到宿舍门关了也不肯走。往返于学校与火车站的大巴前，大家抱了再抱，哭了又哭，最后真的连同故事和传说彻底从那个校园消失了。十年了，很多人真的再没见过。今年九月姥爷去世，回到了成长起来的小县城。搬走十五年，虽然每年都回去几次和亲人们相聚，却几乎没回过原来住的地方。那是个学校大院，主干路两边的大树高可参天，郁郁葱葱的小路两旁春天的时候开满小桃红。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事，学校的栅栏墙已经拆掉了，不再是一处盛装记忆的容器，抗战时留下的曾作为教学楼的花妖楼也已经拆了。记得那栋楼里每间教室都是铺的木地板，踩起来咯吱咯吱响，和芳华里的一样，但是不见了。三十年，见证了一处生活痕迹的消失。而姥姥家的亲人们也都老了。曾经热闹的、高声说笑吵闹的屋子里，如今特别寂静。

不知道为什么人要相聚和分离，不知道为什么人要成长和变老。曾经像蝴蝶翅膀一样渺小的小事掀起的惊涛骇浪和被默默改写的命运，也都被猝不及防的时间洪流卷入茫茫。婚姻不称意的郝淑文，可惜了一条金链子的萧穗子，温暖相伴的刘峰和何小萍，都过着恰如其分的人生，都和所有大人一样笼罩着说不清道不明剪不断理还乱的哀愁和遗憾。

最美最痛的是芳华。最难忘最无悔的是芳华。然后将这一份交给岁月。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