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
父亲在晚上发了一条朋友圈:“一晃四十几年过去了。”下面是五组照片。叔叔评论了,是一张哭脸,父辈的表情从来都是用来表达真实的情感的,叔叔是真的难过了。
第一张照片尺寸很小,是灰白的,边边角角都是被小心翼翼怜惜过的痕迹,裂痕盖满了上面的人的脸和衣服,右下角被刮掉了一小块。只有两个人,父亲和爷爷,不知道那时的父亲是几岁,稚气未退的样子,眼睛里充满了男孩子的虎气,爷爷穿着中山样式的上衣,戴着帽子,看得出衣服和帽子都已经很旧了,但爷爷精神,眉宇间更像是小伙子而不是个父亲。这张照片,记得父亲给我讲过,照片上他的左边脸是挂彩的,爷爷为了纪念他第一次挂彩就拍了那张照片,他的眼睛里还是泪花,而爷爷却开心的笑着,这是一个父亲给儿子第一次成长的鼓励,疼痛是男子汉成长的第一步,爷爷固然高兴,而我已经忘了父亲是怎样受的伤,怎样开始了他以疼痛开始成长的第一步。
四十年第二张照片大概八寸,是全身照,依旧灰白,三个人,叔叔、祖父还有父亲。照片也很旧了,左边是叔叔,父亲说过叔叔是家里的老小,数他最调皮,倒是看得出,叔叔比父亲矮了一头,头向左微倾,帽子歪着,嘴角向右淘气的上扬,左脚黑布鞋大拇脚指处破了一个洞,鞋子似乎是姑妈穿过的旧布鞋。祖父坐在中间,戴着圆框的老花镜带着棉帽,双手放在膝前,右手大概是被冻肿的样子,比左手要胖的多,祖父枯瘦,棉衣不显得他臃肿,只有两只硕大的棉布鞋显得突兀,祖父正襟危坐,腰杆挺得很直。右边是父亲,,父亲是长子,那时的他可以作为一个男子汉独当一面了吧,目光里没叔叔那样的孩子气了。照片的背景是高楼大厦、火车轨道还有大海和椰子树,而老板凳的陈旧和坑洼的土地总是拉开了和向往中的风光样子,祖父大概是一辈子都没见过那样高的楼房,没坐过火车没见过大海就走了。记得小时候奶奶总嫌弃祖父小气,从来没有给儿孙们给点什么好处,其实是有的,奶奶不在的时候,祖父拄着拐杖去给我买过果冻,现在想起在那样的年月有果冻吃是多么大方又奢侈的行为啊!祖父走的安然,度过寒冬的最后一个夜晚,晨光熹微,一睡就再也没有醒来。
四十年第三张啊,是父亲的高中毕业照呢,仔细看来,全班只有一个女生,父亲在所有男生中也是算得上比其他人都要英俊了。照片是彩色照片,二十个人,六位老师,在一棵大柳树下,后面是一排老旧的平房教室,寸草未生的黄土地上,日光灿烂下他们都是开心的样子。这是父亲的青春,就在这张照片上,我感觉到他们年轻的纯粹和热情,有中规中矩的人,有放荡不羁的人,没有新衣服更是没什么奢侈品牌。总之,是年轻该有的样子,让人羡慕又怀念的样子。
四十年第四张,是父亲和母亲十寸的结婚照。他西装革履,红色的领结,手握着母亲的手,母亲白色的石榴裙铺满脚底,头上粉色的花环,头发乌黑,手里捧着一束假花。笑容……笑容总觉得尴尬。那时的结成连理来于媒妁之言。爱情?是有的吧,不是一见钟情,是日久生情。我偷看过父亲写的日记,我记得他总是记着生活一天的琐碎,能提到母亲的事,都以“我的妻”称呼我的母亲。他明白这个女人与他同甘共苦的重要性,明白这长远的日子所有的陪伴厮守本就是生活的实质。至于爱情,从他开始称母亲为“我的妻”时,那便是爱情吧。
第五张,只有父亲一个人,他笑着,一口白牙更称了皮肤的黝黑,这所有的照片中,这一张是父亲如今的样子,也是我离他年月最近的一张。我知道最近母亲的腿又开始疼了,他也暂时没法出去赚钱撑家。我知道他最近为眼下的生活烦躁。我知道的仅此而已,我能做的却不过是一星期旳几通电话。他的过往,他讲给我的过往的四十多年,都是轻描淡写。而眼下,我能知道的,生活有那么多难言的苦,而父亲四十多年里更多的苦讲给我的时候似乎都成了甜。当他感叹那过往的四十多年,我慢慢的回忆,从我记事起,从我开始参与这个男人的生活起,我不记得事情是怎样慢慢延续,但我记得那时老房子里所有的苦的滋味,下雨时屋里漏水,上学时为买校服拿不出的四十五块钱。也记得所有甜的滋味,三个人吃一碗方便面,过年时枕头下面藏的糖。就这样细水流长……后来父亲丧母,那一夜就坐在灯泡下写了一夜的文字,一根又一根抽不完的烟。这是他四十年李第一次人生的大疼痛。今年三月丧父,爷爷走的艰难,几乎一个月瘫在了土炕上,子女儿孙围满了他,去年十二月我还能听到老人清晰的跟我诉苦,又吃了多少药,病痛又怎样程度的折磨了他,吃了什么饭,半夜睡不着又看了电视……我再次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说出一个字呼吸都变得艰难。爷爷走时,草长莺飞,我不在。我没有亲眼见证一场集体的号哭。也没有见证父亲巨大的悲痛。但我记得奶奶走时,叔叔和父亲,那两个高大的男人歇斯底里的生死歌哭。这些记忆都在父亲过往的四十多年里。
这过往的四十多年,我在父亲的记忆里已经有二十一年。我的生命里埋了他过往二十多年的生命。我突然想到了老房子里堆满的一载又一载的秋后的树叶,就那样一层又一层的埋进土地里,土地变得松软,从枯叶积攒的地方又挤出新的草木。像父亲过往的这些年为我的生命所做的,一年又一年,生生不息。
草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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