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听人说,人老了,也就变得悄无声息了。
外婆是真的老了。
走路的时候,脚步轻到听不出声音。
从前我总觉得,人老了,脚步会变得沉重,但并不是的。
外公去世后,每次去看望她,她总是问,你要陪我住一阵子的吧?
先不说外婆住在山脚下没有网络无线,就是手机信号也极差,打个电话三分钟就有两分钟是听不清的,加上这边冬天洗澡不便、夏天蚊虫多。
这样的环境,没几个年轻人待得住。
我也不例外。
外婆反复问着,见我迟疑,她终于明白,我长大了,待不牢这里了。
自此后,她只是抓了抓我的手,轻轻叮嘱,在外面读书好好照顾自己。
外婆褶皱的双手,像是饱经多年风霜的老树皮,轻轻摩挲着我的双手,却让我的心口开始泛酸。
外婆,真的老了。
隔几天,母亲说,外婆又打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去看她。
我有些哭笑不得,前些天不是刚刚去过她那儿吗?
外婆真像个没要到糖的孩子,不甘心,明知问了也是白问,可就是执着地想再争取一下。
想到她定是跑了不少路,才到村里找到人帮忙打的电话。
我心下一软,妈,你跟外婆说,暑假假期长,我明儿就去小住几天。
母亲又说,外婆听到这个消息立刻变得欣喜了:“我现在就把床铺好,等着你嘞!”
小时候,我一直住在外婆家,和外婆睡在同一张床,听外婆讲我小时候的故事。
还记得那时候我经常说,要一辈子和外婆一起抱着睡觉。
后来我长大了,去外婆那儿的次数少了,即使去住,也到底还是和外婆分开睡了。
第二天,我一直睡到中午才迟迟起床,母亲说,外婆已经打电话催了好几次了。
我赶紧吃了饭,收拾了一下,带上母亲给我准备好的水果,匆匆忙忙上了车。
那天,气温特别高,我在铁皮车上闷的透不过气,平时这会儿我一定是开了空调在家里待着。
好不容易熬到了外婆那边,因为她住在山脚下,我还得走一段路,我提着重重的一袋子梨子,心里叫着苦。
在暑气蒸熏的小路上,我忽然就看见外婆拿着把蒲扇,那微微发胖的身影。
外婆来接我了,她牵着我的手回到家,迫不及待底给我端出葡萄,塞着零食。
看她的热情劲儿,恨不得将她攒着的所有的好吃的都拿出来招呼我。
吃着零食,我对外婆说起学校的种种趣事。
她只一味地点头。虽然脸上是笑着的,但却再也不能像从前一样跟上我的思维,只在我露出微笑时才随声附和。
看着她笑得挤在一起的皱纹,我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在这里住的第一天个晚上,天气就热得让我睡不着。
可能我翻来覆去的动静太大,吵醒了外婆,老人家一向早睡早起,可外婆却给我扇了一晚上的风,我入睡时,还依稀感觉到蒲扇送来丝丝缕缕的凉……
乡下的蚊子又多又毒,外婆心疼地看着我手上腿上的包包,嚷嚷着说,这也不是办法,这蚊子嫌弃我老人家皮糙肉厚,专挑你这年轻人叮。
吃了饭后她要出去,我不让,她乖乖坐下。
后来等我午睡醒来,我觉着手臂传来冰冰凉凉的感觉,睁眼,看见外婆正细心地给我擦着药膏,房间里还有电蚊香的味道。
我诧异,外婆你什么时候买的这些?
外婆嘿嘿一笑,趁你睡着就去了呗,那个什么电蚊香,听人说很有用。
看着她额头上密密层层的汗和被汗弄湿了的衣服,我知道她一定又是舍不得花钱坐车,顶着大太阳跑去给我买的这些。
我的傻外婆呀,你都八十多了,怎么还替我操心呢......
虽然外婆八十多了,但是她还经常去山脚下挖笋,她老说阿姨们喜欢她挖的笋,好吃。
外婆也种地,以前外公在等时候他们种各种菜,现在一个人干不动了,就只种些简单的蔬菜。
菜丰收了,她会一大早就挑着担子去菜市场,一坐就是小半天,直到菜市场的人都散了,她才慢腾腾回家。
外婆卖菜都是半卖半送的,我说挑着担走个大半天的,你图什么。
她说,老人家,什么钱不钱的,就图个热闹。
前年,她去山下挖笋,摔了一跤,还差点迷了路,把各位阿姨们急的不得了。
阿姨们赶来,先是对外婆一顿责怪,都八十好几了,还不安分,跑去挖什么笋,我们哪里买不到。
外婆低着头不说话,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
她知道,她给孩子们惹麻烦了。
打那以后,外婆不再去挖笋了,也不再爱热闹。
她和外公生前一样,开始喜欢坐在门口发呆。
只是外公那时候有外婆陪着,而如今外婆只能自言自语。
人越老,反而越像小孩。
可我们往往给予小孩很多包容,却给老人极少的耐心。
八十多岁的外婆,耳朵越来越不好,眼神也越来越差,以至于父母阿姨们跟她讲电话时,常常听不清,阿姨们一句话要重复好几次才听到,便渐渐失了耐心,也没有人再给她打了。
可老人还是每天守着那一整天甚至好几天都少有铃声响起的电话,偶尔对着墙上的外公笑:
“老头子,我年纪大了招人烦了,快让我去陪你吧···”
当我有点能够体会外婆独自一人守着老屋的孤寂之时。
也有点自责确实是抽不出时间陪她。
上次见她,她的眼神暗淡下去许多,只有看到我们时,双眼才偶尔变得澄澈。
我不禁想着,小时候我天真地站在老屋门槛上踮着脚和那个现在已经不及我高的老太太比身高的场景。
现在只得感慨时光荏苒,一眨眼已是经年。
而光阴像个不厚道的小偷。
偷走了我的年少,也偷走了她的青春。
外婆以前总说我爱哭,每次从她那儿过完寒暑假回去,我总是又哭又闹,想尽办法不回去,好几次还躲在床底下不肯出来。
而她总是连哄带骗地让我乖乖回去,说自己过几天就会去看我。
现在我知道,那都是哄人的话,只是那时小,把它当成了我每天翘首以盼的承诺。
如同现在的我哄骗她一样。
而上次看房子里我们分别时,她如往常一样拿了大袋小袋的吃的要我带回去、又塞给我红包。
以前我一定不会接过来,但现在我知道,如果那样做的结果一定又是一番拉扯,最后还是得接受。
为了不让年纪大的外婆不高兴,我装着乖巧地收下,想着下次拖母亲归还她红包。
可那天,见外婆一反常态红着眼睛,哽咽地向我挥手,我有些慌了。
车子缓缓开着,看着越来越小的房子,还有外婆越来越模糊的身影,我还是忍不住拨了个电话,想告诉她,下次还会去看你的。
谁知,一听到我的声音,电话那头就传来外婆哽咽的声音。
我顿了顿,想说什么。
兴许是不想我知道她哭了,外婆急匆匆挂了电话。
那一刻,我捂着她塞给我的袋子,一颗心仿佛被人挖走。
外婆呀你以前总爱笑,现在怎么越来越爱哭了呢,你以前还总笑我爱哭,怎么你现在也这样了呢,这么大的人了,怎么像个小孩……
老屋一别后,我又许久没去看望她。
好几次给想她打电话,我都有点害怕。
害怕有一天,隔着电话,却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
可我知道,终会有那么一天。
外婆老了,她开始从我的生命中退场了。
我知道,外婆的声音要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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