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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从前有个理发师,给自己立下规矩:“为所有不给自己刮脸的人刮脸,而且只给这些人刮脸。”来找他刮脸的人很多,他们都满足这两个条件。某一天,理发师看到镜子里的自己,胡子已经盖住了大半个脸,于是本能地抓起了剃刀。但他突然陷入了困惑。因为如果给自己刮了,他就属于“给自己刮脸的人”,坏了早先定下的规矩。如果不刮,他就属于“不给自己刮脸的人”,那便可以给自己刮。
刮还是不刮呢?
我蹲了二十分钟,还是想不出来。妈拉个巴子,作为一名理发师,却破解不了理发师悖论。我这短暂的理发师生涯,说不定哪天就会结束。
“希特!你又便秘了吗?”微信语音里说:“记得洗手,有客人来了。”
看着镜子里时尚的造型,有点舍不得这份便宜工作。可破解不了这些悖论,还真干不下来。Shit,事情还要从两个月前说起。
那天我所在的公司终于倒闭,老板带着他的小姨子跑了。等我反应过来,办公室已经被同事搬空,只给我留下十几根网线。
“什么,自己的笔记本电脑都没保住!你还能干啥?”老婆质问我。
“反正也不用做PPT了,要它何用?”我说。
“给孩子上网课啊!”
“啊,对啊!”我突然醒悟,愤恨地说:“这些人平时西装革履的,做起事来这么绝!哼!”
“那接下来咋办?”
“放心,明天的家务我来做。早上想吃什么?”
这个时候开玩笑,实在是有些蠢。于是我在寒风中拨通了拓野的电话。
“包在我身上!”
拓野是我认识最靠谱的人,很快给我回复,让我去小区对面商场的理发店上班。我觉得不妥,毕竟隔行如隔山。但他在电话那头拍着胸脯说:“兄弟,听我的,这次你不亏。”
我买了明天的早餐回家,谎称自己找到了一份互联网小公司的工作,晚上会加班很晚。老婆也消了气,正在看垃圾综艺节目,说实在不行去讲脱口秀也可以。我说娱乐圈太乱,自己会把持不住,还是走技术路线更适合我。这个回答得了满分,赢得了一些尊严。
在梦里,我回到了年轻的时候,回到了大学校园的小剧院。聚光灯下,三个理发师正在为幸运观众理发。主持人在一旁介绍道:“中间这位是来自‘你好漂亮’理工大学店的托尼,从潇洒自如的手法就能看出他师出名门。托尼老师毕业于英国帝国理工大学,学的是航天科技,但遵从内心的呼喊,毅然投身理发事业。”我在人群中跟着呼喊,然后瞅见了托尼礼貌而狡黠的微笑。妈的,我们在心中互相问候了对方的家族。
第二天中午,我在商场五楼的角落找到理发店,名字叫“康德养发护理中心”。我记得刚搬家的时候来过一次,手艺不是一般的差。这么多年过去了,居然没有倒闭,一定有点儿东西。
门里穿休闲白衬衣的青年伸出头问:“哥,进来做个造型不?”
“多少钱?”我问。
“最低70。”
我进店看了下,没有其他客人,几个理发师挤在骚黄色的皮沙发上耍手机。装修风格已经落伍,但好歹灯还够亮。最低消费70,利润空间应该不差。
“还算将就。”我顺口一说。
“那先洗个头吧!”白衬衣青年边说边把我往里屋拉。
进里屋考察下也行,我想。但看见黑色躺椅就忍不住坐下,坐下去就忍不住躺着,躺着就懒得动了。哗啦啦的热水欢快地流淌在头皮上,差点让我一觉睡过去。
“哥以前来过吗?有没有固定的造型师?”
“没有。要不你给我剪下?不要剪成锅盖头哦!”
“哈哈,哥真会搞笑。头型交给我凯文,保证你帅气又精神。”
洗完头,我看着即将接触头发的剪刀,突然想起了自己的身份。这个身份是不能允许有锅盖头的。
“兄弟!稍等!”我穿着白色罩子,走到收银台说:“找下你们老板托尼。”
电脑屏幕后的圆脸矮胖子一脸懵,说道:“我就是托尼。什么情况,哥?有话好好说。”
“好说好说。托尼老板,我是拓野介绍来上班的。”
胖子脸上肌肉松弛下来,随即骂道:“拓野那个王八蛋。”
听起来他们关系还不错,我也就松了口气。
“你先负责洗头和扫地吧。试用一个月,没工资,不管饭。要干不?”
“干。”我说。
老板见我回复这么干脆,竖起大拇指。
“操,这都干?”刚才给我剪头发的凯文上前对老板说:“刚我给他洗了头,得要算工作量哈!”
“都是自己人,算什么算?”
“他是外人,我们才是自己人。姐夫哥。”
“是呀,我说的没毛病啊。”老板没好气地说:“算了,给你算。算不算你还不是要找你姐算。”
“那到底算还是不算哦?”
落实了工作,我就没功夫听他们胡扯,回到镜子前给自己吹了个造型,还不赖。
二
“托尼”、“凯文”其实是岗位名称,店里还有“杰克”、“乔伊”和“亨特”。它们也代表座次顺序,对应着从高到低的理发价格。最高级别“托尼”不用说,那是老板的名号。老二“凯文”则被分配给了老板唯一的小舅子。
“我以后用什么名号呢?”我闲暇时问老板。
“希特。”凯文插嘴说:“shit!”
老板白了凯文一眼,对我说:“别介意,他脑袋以前被车轧过。”
凯文其实不笨,只是爱插嘴。他连客户的话也随意插,是当之无愧的铁饭碗。
试用期的最后一个下午,店里来了一对情侣客户。理发前我和凯文给他们洗头。凯文洗男头,我洗女头。
女人本来一直在玩着手机,突然嘴角一笑,开口说:“老公,考你个问题。”
“不会又是落水救人问题吧?”男人警觉道。
“哎呀,不是。我刚才刷到个有意思的。”女人说:“一辆火车在高速行驶中,司机突然被告知前方铁轨上躺着5个人。他可以通知调度在分叉口变轨。但不幸的是,另一条轨道也躺着一个人。你要是司机,该怎么选?”
“嗯?让我想想。”男人闭上眼睛,不知在琢磨什么。
这是出名的铁轨轧人问题,可以说是老婆与老妈落水问题的升级版。它拷问的不仅是伦理,还包括对生命的理解。这个男人要慎重回答,不然准会掉进女人早就设好的坑里。
“当然是选择变轨,去轧那一个人啊。死一个总比死五个好。”凯文插嘴道。
女人斜眼看了下凯文,不高兴地说:“那不见得。一个人的命不一定就比五个人的命更贱。”
“对的。我也这么觉得。”男人开口道。
“啊?姐,你咋不会算账呢?”凯文边抹洗头液边说:“牺牲一条命,可以换五条命啊。”
“欸?人家凭什么要去牺牲呢?对别人来说只是一条命,对自己来说就是天。”女人补充道:“每条生命都是无价的,都是平等的。”
“说得太对了。”男人附和道。
“姐姐,生命才不是平等的呢。”凯文边搓头发边说:“自己人的命肯定比外人的命贵啊。你试想,要是铁轨一边是五个陌生人,另一边是你老公,你选哪个嘛?”
没想到凯文的思路有时还挺清晰。女人被凯文将了一军,要是选择保老公,就是承认生命有贵贱。要是选择轧老公,就会让他老公下不来台。当然,以我对女人的理解,她这会儿肯定选择轧老公。我不经意想看看男人的反应。没想到男人突然大叫一声,把我们都吓了一跳。
“你搞啥子名堂哦?洗头液扎到我眼睛啦!”
“没有啊?”凯文一脸懵。
“你搞什么名堂哦!”女人抬起头说:“快用水冲下!”
凯文手忙脚乱的拿喷头,结果没拿稳,喷头掉在了男人脸上,随即又是一声惨叫。
“太不像话了,你们老板在哪里!”
男人坐起来不断咳嗽,像是被水呛到。女人也被水喷了一脸。托尼闻声赶来,连忙给客人陪不是。
“对不起就行了吗?”女人生气地说:“你看我老公,眼睛鼻子都睁不开了,不晓得有没有受伤!”
男人像受过训练一般,赶紧闭上眼睛,呼吸也急促起来。
“实在是对不起。”托尼转头问凯文:“两位客人是做的多少钱的造型?”
“美女是我做造型,288。帅哥是最低消费,洗剪吹70。”
托尼一脸诚恳的对女的说:“美女,你看要不这样。你的造型我来做,本来原价是388,我们只收你288。帅哥的造型让凯文做,原价288,我们只是收你70。”
女人憋着嘴,摆出不太满意的样子:“哼!先按你说的来。剪完了再说。”
还是老板有格局,这一下相当于亏了好几百。托尼不愧是“托尼”,剪出来的感觉还真是和其他人不一样。光是他围绕客户座位的走位,就比凯文风骚很多,更不提各种手上花式动作。女人的头发经他一摆弄,立马从花菜升华成了西兰花。相比之下,凯文就要逊色不少。不过这个男人应该从来没有体验过288的造型,此刻也是难掩对自己容貌的一丝赞叹,眼眶里的眼珠子多了一分水色,如同干涸的池塘淋了一场春雨。
半个钟头,托尼和凯文同时完工。
“漂亮!”我不由感叹,心想那个女人总该消气了吧。可是,一看到她的眼睛,就知道有下文。
“老板,刚才的事,你不完全了解情况。一方面是这个凯文理发不专心,差点把我老公整死。另一方面,他说话也太气人了。”她转身对着凯文说:“小伙子,我问你,人的生命是不是无价的?”
凯文只能老老实实点头。
“美女说得对,生命都是无价的。”托尼附和道。
“生命也都是平等的,对不对?”女的又说。
“美女说得对,生命都是平等的。”
“哼!你们是同意的吧!”女的朝我们说。
“当然,当然。”我们点头道。
“那我们就只能给你140。”
“140?”凯文问:“两个最低消费70?”
托尼也很吃惊,说:“美女,刚才不是说好了的吗?怎么现在变卦了?”
“刚才我可没答应。”女人撩着头发说:“你们既然都认可生命是平等的。那托尼、凯文,都该和亨特是平等的,凭什么价格不一样?我认为,都按亨特的收费才对。一个70,两个140。”
托尼反应了五秒钟,说:“美女,生命是平等的没错,但手艺不一样啊?价格和手艺挂钩。”
“手艺?你还好意思说。我觉得亨特可能还理得好些。特别是这个凯文,把我这么帅气的老公,理成了个什么东西?”
看来老板遇上了麻烦。这一闹,托尼要损失多少,嗯,算不清楚啦。我突然灵机一动,有了想法。
“这位美女。”我举手说:“我觉得有个问题需要理一理。”
大家看向我,老板一副“你不要再添乱”的神情。可是今天是试用期最后一天,帮下忙能增加留下来的砝码,我想。
“姐,你刚才说的我都同意,生命是无价的。无价可以理解成价格很高,以至于无穷大吧?”
“嗯,是的。你想说什么?”
“可是,两个无穷大的数相加,是不是也是无穷大?”
女人回答不出来,一直没说话的男人却睁开了眼,应了声是。
“那,两个无穷大相加,会比一个无穷大更大吗?”
“欸?有意思。”托尼笑道。
“老公,他在说什么哦?”女人问。
男人陷入了思考中,不太确定地说:“这个嘛,有点难说。按道理讲,都是无穷大,应该是相等才对。但一加一显然是大于一的才对。除非,除非……”
“除非无穷大的数不能比较。”我赶紧说。
“嗯。这么说也对。否则就陷入刚才那种悖论了。”男人说。
“所以嘛,生命是无价的,也就不能进行生命间的比较,也没有平等和不平等的说法。”
“嗯。这么说也对。”男人点点头。
“生命不能比较,但不同手艺的价位是早就定了的,你们还是该给多少就多少吧。”
“嗯。这么说也对。”
“对个头!”女人骂道。
“美女,我们还是按之前谈好的给吧。”托尼笑着说:“你老公也这么说了,再辩下去就不太好看。”
女人把男人的脑袋狠狠戳了一下后转身离开,留下男人付钱。男人扫码支付完,却露出一丝和先前完全不同的表情,说:“我也烦她这样。”
托尼摇头陪笑,却听男人又说:“有意思,咱们下次见。”
“好的哥,下次还是选我凯文哈。”凯文插嘴道。
三
男人走后,凯文向我拍手道:“希特,看不出来,你还是抬杠的一把好手啊!以后要叫你一声哥啦!”
我一边说哪敢哪敢,一边用余光接触托尼。
“嗯!不错!”托尼喝了口水,对我说:“从现在起,你的试用期结束,进入学徒期!”
“学徒期?”
拓野没给我提起还有学徒期啊?
“对!你在洗头和扫地有余力的情况下,可以正式学习理发。学徒期间,管两顿饭。”
“那工资呢?”
托尼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工资?我还给你工资?学徒是要交学费的!一个月5000。难道拓野没给你说吗?”
“啊?”我差点骂一句及其难听的脏话。
“但是,鉴于你今天的表现,学费给你免了。”托尼笑道:“而且,还有个事要宣布。以后我们店里会有第六把交椅,封号就叫‘希特’!”
托尼扔过来一条白色罩子,我不明白什么意思。但不知谁给我麻利地套上,又不知谁把我按在了座椅上,托尼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开始剪发。可我还没洗头啊?
“洗头,洗头。”我说。
“希特哥,很兴奋吧?”凯文在一旁说:“我姐夫哥给你理了发,你就是我们康德养发中心的正式编制人员了。”
希特,我怎么会有一种带有耻辱的荣誉感呢?
晚上我问拓野,学徒期是怎么回事。他说托尼可能想栽培我,让我抓住机会多学习,增强核心竞争力。核心竞争力是手艺还是抬杠?看来要两手都要抓啊。
好在这段时间生意不太好,没有太多头可以洗,没有太多头发可以扫。我一方面缠着凯文学理发,一方面刷着手机练抬杠。短短两周时间,两门技艺突飞猛进,双双进入瓶颈突破期。我需要一次试炼。
没想到机会很快来临。
中午,一个带着黑框眼镜的中年男人来到店里。他好像很赶时间,只说来个简单的洗剪吹,便朝洗头间走去。凯文嫌钱少不去,托尼朝我递了眼神。
“去练下手吧。”他轻声说。
那我就不客气了。这样的客人一看就是不在意外表的类型,通常要到头发多到不好洗的时候才剪。他们对发型没有任何非分要求,只会让你剪短一点。他们不想在理发上浪费时间,有时连镜子也懒得照就走。这类客人的脑袋就是新人的练习场。
果然,他只让我抹了一次洗头液,也不让做头部按摩,一切从简。
他就这样,任由我收割他那肆意生长的毛发。洗剪吹,他全程都没睁开眼睛。希望他剪完也别睁,否则保不齐打我一顿。但他只是用中指顶了下鼻梁上的眼镜,就离开座位往外走去。
“哥。”我朝他喊了声。
他装作没听到,直到我又喊了几声才在门口停下脚步。
“哥,收银台在这边。”我说。
他回头问我:“收银台在哪,管我什么事?”
难道这人是托尼的老丈人?肯定不是。难道是托尼的债主?气质不像。又或者是什么机关的干部?也不至于啊。我脑筋转了几个弯,看向其他人。大家也都搞不懂什么情况。
托尼打破僵局,说:“哥,你是有会员卡吗?刚才消费70,会员是打5折。”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中年男人转身就走。
离他最近的凯文堵在门口,说:“哥,你还没给钱呢!”
“给钱?给什么钱?”他诧异道。
“理发的钱啊。你才从那个座位起来。那个吹风机都还是烫的呢!”
“我可没在你们这儿理发。”
大家一听都反应过来,这家伙是要赖账。理发店也可以赖账,真是莫名奇妙。如果他说是因为我剪毁了他的头型,那我可以理解。但他非要装成没来过,也就间接认可了我的手艺。这么一想,还真有点小激动。
“你不是想赖账吧?”凯文指着收银台顶上说:“那里有个摄像头哦。”
“你去调监控吧,看是不是我。”中年男人却很淡定,好像早知道那是个坏的一样。
托尼站出来说:“这位老师,你看你的发型都变了,为什么说没在我们这里理发呢?”
“发型确实变了。”中年男人摸了摸头顶说:“头发少了很多。这个叫希特的小伙子水平不错,一看就是才学会理发的新手。”
托尼干笑道:“他的手艺确实是稚嫩了些,但毕竟是70元的最低消费。你要觉得不满意,给你打个8折。”
“八折比较合适。”他点点头。
托尼刚要松口气,就听他又说道:“那你该去找半个小时前的那个我要钱,不该找现在的我。你看,我和半个小时前完全不是一个人嘛。”
“操!原来是想吃霸王餐!不对,是理霸王头!”凯文大声嚷道:“希特,来帮我把他按住。姐夫哥,喊保安!”
“慢!”中年男人一声吼,掏出手机点亮屏幕说:“你碰我下试试,信不信我马上躺地上。重伤赔偿二十万,下个月我就可以换辆新车。”
凯文傻了眼,要跑去一楼叫保安。托尼却摆摆手制止了他。毕竟只是70元的事,搞大了影响生意。中年男人用中指顶了下眼镜,眯缝眼里尽是挑衅。
“你是专门来挑事的?”托尼皱眉问道。
一脸严肃的中年人突然笑起来,说:“可能你们还没搞懂,那我再多费些口舌。”
“理发前的那个我,和现在的我,头型完全不一样,这是用肉眼就能分辨的事实。除了头型,我的身体在这三十分钟里也发生很多变化,比如死掉了一批老细胞,产生了一些新细胞。这些是肉眼看不出来的。仅从身体上讲,现在的我就不是半个小时前的我啊?你该去找他要钱才对。”
“照你这么说,我们现在把你打残,残废了的你也找不到人负责哦?”凯文怼道。
中年男人拿出手机摇了摇,同时指了指店里的摄像头。显然,没人敢动手。
“你这不是强词夺理吗?我们平时说的‘人’,主要是指精神方面,不光是身体。”凯文说。
“啧啧啧,精神方面,瞧瞧这些用词,多不严谨。算了,不计较这些。”中年男人摇摇头说:“那我问你,半个小时前,你的脑子里存在我们刚才发生的对话吗?没有吧!去年今日发生的事情,现在你又记得些什么呢?”
凯文听得莫名其妙。
“好比你爸爸买了一瓶白酒放在家里,你忍不住偷喝了一大口,为了不被发现便往里面掺水。到了第二天你没忍住,又喝了一口。为了不被发现便又往里面掺水。第三天、第四天你还是这样做。直到酒瓶子里没有一点点酒的味道。请问,现在的酒还是以前的酒吗?如果不是,那么是从哪一次掺水开始后不是的呢?”
中年男人连续发问,一时竟无人反驳。大家陷入沉默之中。
“听朋友说,这里有抬杠的高人。怎么不见人呢?真是有些失望啊!”他仰着头问:“怎么样,没意见的话我就走了。”
“哦!你是铁轨男的朋友!”凯文吃惊道。
“什么铁轨男?”托尼问。
“希特的成名一战,还记得吗?那个耙耳朵铁轨男。”凯文说。
“操!是有那个味。”托尼看向我。
原来这位是铁轨男请来砸场子的。那个铁轨男是我顺利通过试用期的垫脚石。但如果眼镜男为他复仇成功,那我岂不是又失去了立足之地?托尼的眼神里面,七分埋怨三分期待。能不能在这个没有工资的地方待下去,似乎就看我的应对了。
“等下,哥!”我说:“没有一个人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中年男人会心一笑,说:“看来你也知道赫拉克利特,不简单。”
开玩笑,抬杠之人怎么会不去了解这些基本哲学?
“万事万物都处于变化中,所以前一刻的你与下一刻的你是不同的人。你真正想说的就是这层意思吧?”
“万物皆流,无物常驻。唯有变化,才是永恒不变的真理。”中年人朝虚空感叹了一句。
“但这里有个问题。我们时时刻刻都在变,但名称却一直不变。”我说。
“那只是方便沟通而已。如果严谨的话,你应该给每一个时刻的自己安排一个名字。比如希特1、希特2、希特N。”
“等下。你再说下刚才的话。”我说。
“如果严谨的话,你应该给每一个时刻的自己安排一个名字。”他又说了一遍。
“问题就在这里。”我说:“你根本不是赫拉克利特的信徒。或者赫拉克利特的话根本就是错的。”
“哦?此话怎讲?”
“你说,应该给每一个时刻的自己安排一个名字。”我又逐字念了一遍:“每一个时刻的自己。”
中年男人眼镜眯成了一条缝,仔细听着我下面的话。
“在这句话中,‘每一个时刻的’是形容词,用来修饰‘自己’这个名词。既然可以用‘每一个时刻的’来进行修饰,那说明你本身就承认有一个不变的‘自己’吧!而且刚才你也一直强调,让我们去找半小时前的你要钱。这‘半小时前的’也是‘你’的形容词。你根本就是承认有一个永恒不变的‘你’的存在!”
“什么形容词,什么名词?”凯文问我。
“别打岔!”托尼喝斥道。
我补充道:“你说得对,你的肉体和心灵,在理发前和理发后发生了变化。但你的肉体和心灵并不能代表那个永恒不变的家伙!”
中年男人说:“永恒不变的东西?你能把它揪出来吗?”
我冷笑一声,高深莫测地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永恒不变的‘你’,是没办法用语言表述的。”
中年男人沉吟片刻,释然一笑,说:“有意思,有意思。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这里果然藏龙卧虎啊!”
他说罢转身要走,被凯文挡在身前。
“扫个二维码,哥。”
中年男人尴尬地说:“永恒不变的那个‘我’并没有真正被找到。我们打了个平手。收一半,35行不?”
“小店利薄,打不了这么大的折扣。要不你考虑办张卡?”凯文说。
“嘿嘿,老板,你说。”中年男人问。
“35就35吧!”托尼说。
中年男人又用中指顶了下眼镜,笑着说:“老板讲究。咱走着瞧。”
“姐夫哥,打半折不是你的风格啊!”凯文说。
托尼见中年男人下了扶梯,有些生气地对我说:“希特,你刚才的手艺值70吗?”。
“我觉得还行啊?”凯文插嘴道。
“你懂个屁!”托尼瞪了我一眼便进了店。
刚才的手艺值70元吗?托尼说的是理发还是抬杠?不过好像两门手艺都差点意思。眼镜男说得没错,我并没有辩赢他,只是打了个平手。难道这就是托尼生气的原因?看来他还挺看重我的。
回到家,老婆已经呼呼大睡,真是让人欣慰。
我拨通了拓野的电话:“我已经成功当上学徒了。手艺这方面没问题。”
“哦,那谁。那谁,别光学技术,管理也很重要。”拓野似乎舌头打结了。
“资金筹备得如何啦?”我问。
“嗯,放心,那谁。银行是我八舅,八舅开的。干了这杯,干!”
“选址也很重要。理发店还是要开在人流量大的地方。”
“对,放心,我已经在,在,在哪儿来着,选了个地方。养鱼呢你!”拓野说:“放心,那谁!”
我挂了电话,突然有种不好的感觉,像是一撮烟灰抖在了心上。
“走着瞧”,中年男人的笑脸浮现在脑海中,让我做了十几个梦。梦里面,中年男人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人,被我绑在山洞的石柱上。一只蜈蚣精摇着尾巴走过来向我报告:“报!报!报告大王,门外来了个头顶葫芦的大头萌娃,说再不放了他爷爷就要杀进来,把你和夫人做成满汉全席!”“又来一个?”老婆不耐烦地说:“他准备好问题了吗?”。“他出了个龟兔赛跑地题目,说什么乌龟先出发,兔子永远追不上。”“什么乱七八糟的?”老婆给了他爷爷一巴掌,说:“你整天教的啥玩意?会这个能找到工作吗?”他爷爷用中指戳了下黑框眼镜,笑着说:“走着瞧。”
四
眼镜男一定还会摇人。到时候他们会怎么刁难我?我的抬杠水平到底能不能撑得住?如果撑不住,这段时间学的理发手艺显然不够开店营业。这就是我担忧的事。所以一有时间我就会找题训练,甚至还买了一本西方哲学简史。理发师悖论,就是这些抬杠天王们想出来的千古难题。妈拉个巴子,这类题目我还真破不了。只能期待他们不要太认真啦。
店里的人也知道眼镜男必然要回来找场子,所以但凡有点奇怪的客人,都会先安排给我。这也让我的理发手艺有了进步。古话说“人丑多作怪”,实在是不对,这些人老实本分,把责任都归在了自己身上。下一个对手长什么样子,他是男是女,已经成了我们平时讨论最多的话题。
可是,这天来了个和尚。
“和尚?洗剪吹最低消费70。”凯文嘴角一咧,对我说:“希特,你的菜。”
和尚。难道这次是禅宗机锋?可是我还没来得及学习佛法知识呢!
“阿弥陀佛!我先不理发。”他摆摆手说:“我找个人。”
凯文坏笑一声,说:“理发?你也要有头发啊?想找高人抬杠是不?他,希特,就是你要找的人。”
没等凯文说完,托尼就喝斥了他:“大师面前不得无礼!”
“康德!果然是你!”和尚欣喜地说。
“操!阿尔巴,你真的出家了啊?”托尼也一脸兴奋。
原来这个和尚是老板以前的酒肉朋友,现在不知道走了什么门路在个不大不小的寺庙出家。而老板以前的江湖名号也不是托尼,而是康德。康德,好像是一个西方哲学家的名字,我还没看到那一章呢。
老朋友见面自然说了一堆废话,都是他们年轻时候吃喝嫖赌的趣事。这个和尚也不遮掩,看样子已经有些超凡入圣了。
“你向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这次来干啥?”托尼笑着说:“先说了,借钱,我一分钱没有。”
“这次倒真不是借钱,只是昨晚梦到了你。梦里面你头顶光环,庄严无比,给我说了很多东西。但我一起床就忘了。所以专门摸到你这里来请教。”
“操!有屁就放。”
“是这样的。我们那来了个新领导,看我很是不顺眼,找他签字的时候总是拿问题刁难我。我是跟过你混的,辩论功夫自然不在话下,前几次刁难都被我化解了。直到上周,他拿了个外道的理论来让我破解。”
这时段店里没有其他客人,大家自然是竖着耳朵听。
“他对我讲,有个姓休的老外发明了个理论,竟然说这个世界没有因果。我说这很简单,你找个人,然后给他一巴掌,他心里生起恼怒,这就是因果。他反问我,为什么被打巴掌就一定是生气的原因?有可能那个人挨了巴掌却不生气,也有可能没挨巴掌却莫名生气啊。挨巴掌和生气,是两个独立的事件,只是时间有先后而已。”
“嘿嘿,那你给他个大巴掌试试。”托尼笑道。
“我又举个例子,说人饿了要吃饭,吃之前饿,吃了后饱。吃饭是因,涨肚子就是果。你猜他怎么说?”和尚喝了口水接着说:“他说,只是因为吃饭的时间在前,肚子饱的时间在后。我又说,因为胃里面装了饭,所以它向大脑传递了信息,告诉大脑自己饱了。他又反驳,说胃里面进了饭在前,发送信息在后,这是两件先后发生的事,但并不能说明这里面有什么因果关系。说不定有的人得了怪病,没吃饭也觉得饱呢?”
“操!这么能抬杠?那你用科学知识怼他。”凯文插嘴道。
托尼有些诧异,没想到凯文这个蠢货偶尔能说句靠谱的话。那个方丈的意思是,不能仅根据两件事的时间先后来判断它们之间有因果联系。好比,农村的公鸡打鸣在前,太阳出来在后,就不能说是因为公鸡打了鸣太阳才会出来。这个和尚先前所举的例子虽然是常识,但其实容易找到反例。如果用过硬的科学定律来举例,那方丈应该就没辙了。
和尚叹了口气说:“我说乒乓球之所以能飞出去,是因为球拍给了它一个力。力产生速度,总没有错吧?他还是摇头,说球拍打球和球飞出去是两件独立的事情,只是因为这两件事自古以来都是存在时间先后关系,所以我们才会误以为它们之间,一个是因,一个是果。有可能将来的某一天,你拿起拍子打球,发现球定在空中不动呢?那时候你会发现,这些物理法则由过去的现象总结而成,并不是什么铁律。”
他的意思岂不是说,即便成千上万次试验推出的结论,也是不可信的。我不得不在心里问候他。
“这个问题非常刁钻啊!你到底怎么得罪他的?”托尼问。
“哎呀,那些事以后慢说。先帮贫僧想想怎么破解。”
托尼笑着说:“你找我帮忙,是怎么好意思打空手的?”
和尚眼珠子转两转,说要不先洗个头。
“希特,给他用最贵的洗发水。”托尼吩咐道。
“滋养发根的,还是去除头皮屑的?”我问和尚。
“滋养发根吧。”
和尚没问价格,但看我的眼神很有深意。
“希特施主。”他闭着眼睛说:“听凯文施主的意思,你也深谙抬杠一道?”
我连忙否认,说自己只是侥幸抬赢了两次,不足挂齿。
“你就假设我是个准备赖账的客户。如果我用刚才那套说辞拒绝付费,你该怎么办呢?”
操!这家伙怕真的是冲着我来的。
“按常理来说,你给我洗了头,我应该付钱给你。但按外道的理论,我躺在这里、你开喷头、喷头出水都是独立的事件,它们只有时间顺序,没有因果联系。有可能我不躺这里,你开喷头耍水。有可能你不开喷头,水却自己出来。”
“麻烦你把头抬一下,我冲下后脑勺。”
别看他脑袋不大,但特别重,估计装了不少东西。
“阿尔巴大师,我想到个破解的点子。”
“哦?”他睁开眼,显得有些不相信。
“你看,刚才你想把头抬起来,头就能抬起来,说明什么?说明你能控制自己的身体。你的大脑一发指令,身体就会动作。这是在明显不过的因果关系了。”
和尚听完笑着说:“人只是产生想法在前,身体动作在后而已。我能控制自己的身体,说不定只是一种巧合啊。这两者也没有什么必然存在的因果。”
“妈拉个巴子的,你们领导真是个杠精哦!”凯文说。
和尚洗完头出来后问多少钱,我说一百元。
他半开玩笑地对托尼说:“康德老哥,这个忙你要是能帮,我就把钱付了。”
托尼也半开玩笑地对我说:“希特,这个杠你要是还能抬,工作就还让你干。”
我也半开玩笑地说:“老板,阿尔巴大师的领导一定是杠精转世,这是个无解的问题。要是今天有谁能把这个杠抬下来,我就辞职走人。”
“此话当真?”
“必须当真!”
托尼笑的时候露出一口焦黄的牙齿,直说年轻人太年轻。
“阿尔巴,我问你。世界上存不存在时间这个东西?”
“当然没有。”和尚说:“佛经里说,时间只是假象。”
“那世间上存不存在空间这个东西?”
“那也是不存在的,东南西北、上下左右,也是个假象。”
“那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物体的位置,带来了空间的概念。物体的变化,带来了时间的概念。世界上本来就没有时间和空间这两样东西。”
“那我们为什么觉得时间空间的概念这么真实,世间的一切都好像被框在这两个概念里面呢?为什么它们的存在显得如此理所应当呢?”
“世人愚昧呗。看不到实相。”和尚这句话说得不太自信。
“错!”托尼的短脖子一伸,说:“时间和空间是人生来就有的两幅工具,和眼睛鼻子嘴巴一样。任何事物进入人的大脑前,都在时间和空间里面浸了一遍。”
“你的意思是,吃了屎的狗,啃什么骨头都是屎臭味?”和尚若有所思地说:“人带着时间和空间这两幅眼睛看世界,世界上的事物自然就都具有时间和空间特性。”
“你这个比喻也太他妈巧妙了。”托尼赞道。
“可是,你说的这些,和我们讨论的因果存在问题,有什么联系呢?”
托尼淡淡一笑,拍拍和尚肩膀说道:“人难道只有两幅眼镜?”
和尚身躯一震,随即定在了那里。
“老板,你是说因果关系也是人与生俱来地一副眼镜?”我问。
“当然。凡事找原因是人的本性。不管找不找得到,人总是相信有果就有因。”
“那既然因果只是一副有色眼镜,这世界就不存在因果这一说呐?”我又问。
“你说的是哪个世界?我们能感知的世界,还是有色眼镜外面那个真实的世界?”托尼问。
托尼的话越来越玄奥,和以前那个油腻矮胖子判若两人。
“既然带了因果这副眼镜,那我们感知到的世界自然是有因果的。至于那个真实的世界,谁都看不到,怎么来讨论呢?”
“阿弥陀佛。佛主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和尚双手合十朝托尼说。
“操,我听了个寂寞。”凯文一脸懵。
“阿尔巴,少说废话,把二维码扫了。”托尼得意地说。
“扫,马上扫。托尼施主一点拨,贫僧佛法又精进了许多。昨天的梦果然是佛主的启示。”
“那希特岂不是要辞职?”凯文傻乎乎地问道。
原来托尼才是杠精中的杠精,他这是扮猪吃老虎啊!康德,康德,他就是康德。以前怎么没想到这一层呢?没办法,我不能在这里继续待下去了。而且,我也熄了开理发店的心思。即便我学会了他们的手艺,也达不到他们抬杠的水平。要在理发界立足,没有文化不行呐!
“希特,你别忙走!”托尼说。
“老板,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不用留我了。”我说。
“拓野还欠我3000元,他让你再干一个月。”
“操!拓野这个王八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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