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体和女人

尸体和女人

        上了二楼，左拐进入第二个教室，六月初的早晨，让人感到极度的舒适。女孩坐在窗户边被轻揉发丝的窗帘打断了思绪，她重重地将玻璃扎进了视线里。

        罗玲导师苍白的面色与她的一袭黑裙相搭配，与这六月的清爽极度不符，反而给人一种阴郁感。导师一脸倦容的走上讲台，全然不曾注意到同学们眼神中的唏嘘。

        “苏珊老师已经向我讲明了这俩月的课程进度，接下来我们开始谅解人体解剖的内容……”

        罗玲导师俩月前丧偶，不过几十天，她那张容颜姣好的脸却已经失去了光彩，余下了无尽苍白，她的嗓音似乎也只在惨白与灰黑之间转换，如同寒蝉凄切哀婉。

……

世界总是被时间不停翻新，罗玲导师也慢慢恢复往日教学的风采，毕竟生命中会不停的失去，但是还拥有的总归是多数。

……

解剖室门上已经挤满了人，那个女孩靠在门上，用指甲敲打起杂乱的节奏，其他人多数在看书，少数在交谈。没过多久，罗玲导师出现在楼梯拐角，她的脚步声已经 不再是数月前的哀嚎，反而有了清晨苏醒的生机，这样的节奏搭配她那富有韵味的微笑，令同学们的脸色都柔和了不少。

        “同学们，这段时间，大家对人体解剖都有了不少的了解，当然，接下来才是重头戏，”她拨开额前的青丝继续道：“如果受不了，记得给我说哟。”

        “ 大家要珍惜这次机会，这是对面监狱里刚送进来的‘新鲜的’肉身喔，咱们这里可是很缺这种资源的……”说这话的是那个女孩。

        “我去整理一下解剖用的东西，你们先自己去看看他吧，没准是个帅哥，和他玩玩也可以哟！”导师从白大褂里面取出一副厚厚的眼睛，嵌入她的一脸玩味之中。

        那个尸体已经被人提前安置好了，只等他们来。有那么几个人快步走到了尸体前，第一个上去就一把掀开了尸体身上的白布，不敢靠近的那些女生们都害怕的转过脸去。

        “啊……”

        一声嘶哑的叫喊声惊起了女孩子们的恐惧，尖叫声相互迭叠的从解剖室中涌出，感觉到手臂上的刺痛，失神的男生也发出一些低沉的闷哼。走到尸体旁边的男生们都受到了惊吓，他们四处张望，最后只能疑惑又紧张的看着那个最前方的人，她是那个女孩，就是她发出的第一声尖叫。

        “怎么回事？”罗玲导师小步快跑而来。她用疑惑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与所有人的目光汇聚到了那个女孩身上。而那个女孩，现在正是一脸怪笑，那种奇怪的笑容，让人有种说不出来的寒冷。

        “这大叔还真是蛮帅的耶！”

        众人都反应过来，大多数人都是一脸嫌弃的看着她，只是看在罗玲导师在场，才没有爆发。

        罗玲导师却是哭笑不得，只得剥开众人走到了尸体旁边。众人也都纷纷让开，摆好了听课的阵势，只等导师讲话。然而，预料之外的是，现场一直诡异的寂静无声，所有的眼睛开始汇聚向最前方那个未转过身来的人。

        导师瘦弱的背脊开始起伏，波荡，颤抖，愈演愈烈，直至她头部下垂，颈部弯曲，双手掩面，泣不成声……反应快的男生一步跨出，将导师扶上了一旁的座椅，大家望着这一幕都茫然无措，导师的哭泣声似乎屏蔽了整个世界。大家都只能时而看看尸体，时而安抚在椅子上蜷缩作一团失态痛哭的导师，心中开始各有各的猜测，只有那个女生一直未曾看过任何事物，仿佛她也置身这个世界之外……或许，她知道导师已经慢慢渗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只是她留在这个世界的那部分身体，正在以相同的频率膨胀着，跳动着，直到她停止的那一刻，或许谁也已经不是谁了……

        椅子上那一具颤抖的骨架渐渐缓和了下来，那些呜咽声也消散去。那一颗头颅开始缓缓抬升，慢到她的每一个不同俯角的脸庞都足以被一名写生者粗线条的勾勒。而她微小的动作却如同炸弹爆发前的膨胀惊动着众人悬停的心，只有一个人喏喏的叫了一声“导师？”，然后，众人便是见到了一张冰霜里的脸颊，那双红肿的眼以及眼角嗜着的泪就如同被另一个人硬生生挂上去的一般，与罗玲导师的脸庞显得格格不入。只有眼神里的寒冰厉刺爆射向那具无知无畏的尸体。

        ……

        今天，罗玲导师早早地来到了解剖室。她面前的这具尸体从昨天开始已经“属于”她了，毕竟作为学校里一名声望颇高的导师，想要一具标本作为研究对象也是一件很平常的事。现在，她拿着一把手术刀一步一步，不快不慢的走向他，那个样子就像一个嗜血的杀手，最先刺入对方身体的人永远是那冰一样的眼神。

        “胸口上有两道伤口，”一柄寒光历历的刀在好无血色的肉体上来回试探着。

        “这里！”这两个字似乎成为了手术刀犀利至极的刀锋，一瞬间插入了他的身体，插入了那在她的眼中一直存在着并刺激着她的心脏的伤口。

“应该再宽些……”她低沉着声音说道，脸上却没有丝毫表情，只是那份生怕刀锋偏离轨道的心情让她的眼流淌着森然寒意。然后，她的刀开始来回滑动，带起丝丝血肉被撕裂的柔和的刺耳声……最后，她抽出了手术刀，她开辟出的那一道狰狞的口子，与她记忆中的似乎是一模一样。而那把刀的刀尖刚刚离开皮肤，就向着左胸挪移而去，若是刀身再长哪怕一毫米，他的胸口就会多出一道长长的痕迹……

        又是一番相同的动作，一道口子似乎从她记忆中复制而来，又被粘贴在了他的胸口。眼前的画面与那段无法抹去的记忆慢慢重叠，一些湿气渐渐蔓延进入她的眼神深处。

        “罗玲导师……”

        就在耳边，那声音就在耳边响起！罗玲导师娇躯一颤，瞳孔急剧放大，她恐慌的转过身体，一阵金属碰撞声中，手术工具散落一地，导师的呼吸越发急促，手足无措的瞟着面前近在咫尺的那个女生。是她，那个女生……

        她似乎没有看到罗玲导师慌张的举动，只是径直走向尸体的另一侧，她一双粗糙的手缓缓提起静静竖立在肉体上的手术刀，放在了一边的桌上，那双粗糙的手又伸进口袋里，掏出一盒老旧的针线，开始一针一线地缝合那两道伤口……她的手一直在颤抖……或许在这些已然死去的血肉面前，女孩子天生的柔弱也时刻冲击着她那一颗有些不羁的少女心……

        罗玲导师从惊慌中回复过来，望着那正在被缝合却依旧显其峥嵘的伤口，她想，原本就没有什么可以有那种让她如此恐慌的力量，何况只是个女孩子……那么那么接下来，必须赶走她！

        “这位同学，这里……”

        “罗玲导师，”她打断了她的话，“在我很小的时候，这那个男人抛下我们走了，因为家里太穷，日子苦。后来，那个女人也走了，所有的孩子都嘲笑我没爹没娘，爷爷带着我，日子艰难，却无人可求……人生不过最初几年，我就学会了恨，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后来，他们都死掉了……我不知道，身为人子，当他们死去以后，我还该不该恨他们……”

        罗玲导师脸色变换，一开始有些茫然，然后是痛苦，抬头望这屋顶，低头看看手术刀，然后别过脸去，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时间似乎停滞了几秒，当她吐出胸中那口浊气之后，时间似乎才恢复过来。

        罗玲导师将手搭在了她的肩上，微笑着对他说：“别怨恨死去的人，那只是等同于怨恨虚无，这确实没有什么意义。只独独困扰了自己，让关心你的人忧虑罢了。”罗玲导师似乎又变成了以前那个温柔的人儿。

        女孩侧过脸看着罗玲导师，“罗玲导师，我看到过一则报道，这个人是一个杀人凶手，受害者身上的伤痕……应该就是这两道的样子吧……”她的手指着那具尸体的胸口，眼睛却直直的看着她。

        “您刚刚对我说的话，对已死之人的恨意，本来就该随着他生命的消散而华为虚无，这尸体已经没有了他自己的意志，虚有其表，您又何必拿他来困住自己……”

        罗玲导师艰难的擦去两股温热的洪流，好一会儿才睁开模糊的眼睛，视线里的一切都扭曲了，尸体似乎也化作了虚无……

        “他死了，却没有人来领他的尸体，他也是一个被抛弃的人……不管是他或者是我，都和曾经的你相似，你是个好孩子，缝了他的伤口，又努力的劝说我，我虽然知道这些道理，可是我确实做不到，那种伤痛却不是可以治愈的……不好意思，我累了，麻烦你收拾一下这里，我想回家休息了。”

        罗玲导师没有等女孩回复自己，自顾自的拖着疲惫的背影离去了，只有她鞋底与地面摩擦的声音还在回响……

        女孩望着敞开的门，一丝清风扶弄着密封住阳光的窗帘，微微一缕光线倾泻在她的侧脸上，她苦笑的摊了摊手，独自呢喃道：“失败了啊，果然，单纯的语言是最无力的……”

        她偏过头去，把目光投向尸体那略显老态的脸，她粗糙的手举过头顶，深吸一口气，那柄手术刀狠狠地带着那只手直直的落在了他的胸口上，如同恶魔之手插进了人类的胸膛，虽没有鲜血飚射，却有寒光渗人，“说服不了自己，却还过来抚慰别人，可笑至极，可笑至极啊！”

        她伸手抚摸着那张比记忆中苍老了很多的脸，心中嘲讽道，无血无泪的你，还真是一个泄愤的好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