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迷将电影《寻梦环游记》的分数打到了9.5。一部观影目标群锁定为孩子的动画片,概念中动画片的局外人居然纷纷为《寻梦环游记》走进了电影院,并给出了几乎没有二致的好评,为什么?
评论中的最强音,是认为这部电影给我们、特别是孩子上了一堂生命教育课。将这句话与影片勾连得更加直接一点,就是认为《寻梦环游记》通过一个名叫米格的小男孩,为寻找自己的音乐梦想,在此生与彼岸之间自由穿梭的故事,告诉我们这些一向被今生来世永相隔的生死观左右的人们,生与死的界限并不如我们所想象的那样不可逾越,奈何桥的那一端不是只有十八层地狱,交友、畅游、歌舞等等是《寻梦环游记》呈现给我们的彼岸生活,因此,死亡也就变得不那么可怕了。唯有悲伤和痛哭才是对死亡最好的呼应,这一千百年来不容置疑的道德规范,似乎也不尽然了。
可是,残酷的事实却告诉我们,就目前的科学技术水平,人类还无法跨越生死界限,更不要说像米格小朋友那样自由来回于此生和彼岸了。真人版电影《时光倒流七十年》《人鬼情未了》以及目前正在热映的动画片《寻梦环游记》,都是艺术家们试图通过自己的虚构来满足人类穿越生死的梦想,只是,两部真人版电影的穿越止于虚幻,倒是《寻梦环游记》,李·昂克里奇让米格真正实现了自由穿梭于生死之间。
将一个目前看来不真实的想法变成让电影观众可信的影像,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所以,一刷到二刷,我关注的是,影片让米格借用什么手段来回穿越。
我们看得到的是,彼岸那些米格死去的家人只要手擎一枚万寿菊的花瓣,念念有词地将祝福送给米格,就能将贸贸然闯入亡灵世界的男孩送回人间。
《寻梦环游记》将故事背景设定在了墨西哥,墨西哥的传统文化认为,在亡灵节那一天,人们会将万寿菊的花瓣洒在住房和公墓之间的道路上,再在路上放置点燃的蜡烛,自家那些逝去亲人的亡灵,就能寻路回家。所以,《寻梦环游记》的观众们认为,米格来往于人间与灵界的手段是一枚万寿菊花瓣,也是不错的解释。不过,我却认为,让米格自由地来往于此生与彼岸的,是音乐。
(音乐,是米格尔往来于两界的手段)
米格之所以跟自己那以制鞋闻名的家族发生冲突,是因为他想像他的太太爷爷那样成为一名歌者。魅力十足的歌手埃克托之所以过不了铺满万寿菊的“奈何桥”回不了家,是因为家人记恨他当年为了音乐的不告而别。米格在埃克托的帮助下撕下了德拉库斯的假面具,是靠着《记住我》这首歌。是《记住我》,让米格的太奶奶、垂垂老矣的可可想起了她的爸爸、米格的太太爷爷埃克托,被家族误解的埃克托才在最后一刻逃脱了灵界死亡,新片谓之最后的死亡。
(《记住我》,让可可想起了爸爸,也让爸爸能踏上了回家的路了)
用音乐来勾连今世和往生,真是一个绝妙的创意——这大概只能是我们的感慨,因为,在西方世界,用音乐与彼岸对话,是古典音乐得以诞生、发展、抵达巅峰的出发点。
阿尔伯特·施韦泽著,何源、陈广琛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的《论巴赫》,厚达800页。不过,页码并不是通读这本音乐专著的最大障碍,让我头疼的,是遍布在书里的五线谱。对我这样没有童子功的古典音乐爱好者来说,辨识五线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我熟悉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大提琴无伴奏组曲》、《小提琴无伴奏组曲》、《英国组曲》、《法国组曲》等等巴赫的扛鼎之作,听得越多对作品不理解的地方也越多,我想让施韦泽先生的这本书为我解惑,就像他的《生命的思索》,让我获益匪浅那样。
可是,那么厚一本《论巴赫》,谈论到的巴赫作品,除了《音乐的奉献》和《赋格的艺术》我还耳熟能详外,没有《哥德堡变奏曲》,没有《大提琴无伴奏组曲》,也没有《法国组曲》、《英国组曲》,作者把大量的篇幅给了康塔塔。
康塔塔?虽说是一种巴洛克时期广泛流传的声乐体裁,我了解的康塔塔,只有巴赫的156号,且剥离了歌词,只知道大提琴独自演奏的这部短到不超过5分多钟的作品,是在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地低诉,让听乐者心事浩淼。有一次,去上海大剧院欣赏中国青年话剧中心的话剧《堂·吉诃德》,听到贯穿这部舞台剧始终的音乐,就是巴赫的第156号康塔塔,只是,话剧选择了钢琴版,叮咚有声中,巴赫的音乐竟将堂·吉诃德的高级寂寞,映衬得格外入心。
因为感动,所以念念不忘,就去考证,巴赫那可称得上卷帙浩繁的康塔塔“家族”,为何只有第156号会被影视剧挪来用作关键音乐?《我的一只脚已经踏入坟墓》,就是巴赫第156号康塔塔的曲名。那会儿,我都没有意识到,多到难以计数的康塔塔,绝大部分是巴赫写来让人们在苦苦怀念亡灵时获得安慰的。
总共三十五章的《论巴赫》,施韦泽用了九章分年代、分专题地论述了巴赫的康塔塔,尤其是第二十三章到第二十九章,除了提到了《圣约翰受难曲》和《马利亚尊主颂》外,施韦泽的文字就一直在将巴赫的曲作和他人的词作一一对应着,告诉我们这一首康塔塔何以重要、何以动人、何以叫人难忘。
1727年9月7日,王后克里斯蒂安·埃伯哈丁逝世。这位王后的丈夫为了得到波兰王位,于1697年变为罗马天主教徒,为此,她一直远离丈夫,过着寂寥的独居生活。因为她所承受的这份苦楚,民众把她当作圣人崇拜。王后一死,整个萨克森都在悼念她。巴赫受命为已由他人写就的《葬礼康塔塔》谱曲。施韦泽评价《葬礼进行曲》的歌词是“四平八稳,既没有诗意,也缺乏深度”,却对巴赫的谱曲部分给予了所能给出的最高赞誉,“从头到尾贯穿着庄严的节奏,听众深受它宏大、雍容与沉郁的和声的震撼,以致忘记乐章的长度”,“然后音乐仿佛改变了形态。咏叹调‘女英雄多么快乐地死去’中,维奥尔琴走出的主题,仿佛天国中一个安宁的微笑——”“在这里,巴赫通过低音部一段从头至尾贯穿整个乐章、美妙而超然的音乐形象,描述了胜利者抵达永恒的彼岸时心中获得的安宁——”。
看啊,在巴赫的音乐世界里,由生到死没有天人永隔的悲情,只有此生到彼岸后所向往的安宁。《论巴赫》,也解开了郁积在我心头许久的一个疑团,就是巴赫一生,两次婚姻、20个孩子,总是为养家糊口忙碌着。日复一日地坐在五线谱前填写“小蝌蚪”,他就没有厌倦的时候?施韦泽先生告诉我们,没有!在他的论著里,我们读到,巴赫始终在为由此生到彼岸假设铺满万寿菊的音乐的“奈何桥”,崇高的职业,恐怕是巴赫沉醉其中不知厌倦的主要原因吧?
从巴赫的音乐中获得教益,需要天时地利人和。所以,许多观众走出刚刚放映过《寻梦环游记》的电影院,会抹着眼泪感叹:第一次遇到这么豁达的生死观教育。此话不错,可接下来一句话,就有待商榷了:我们的生死观怎么总是那么萧瑟呢?
我觉得,持这种观点的《寻梦环游记》的观众,可以移步去上海博物馆看看正在那里展出的“山西博物院藏古代壁画艺术展”。该展览遴选了北朝和宋金元这两个时期的12组共89件墓葬壁画珍品,经由策展人的精心设计,很好地还原了这些墓道壁画的原生态样貌。尤其是朔城区窑子头乡水泉梁村出土的墓道壁画,展出方更是在展厅里模拟出了墓葬的封土、墓道、甬道和墓室,让我们在参观时恍若已在考古发掘的现场。也正是这逼真的还原,让我们看到,由北壁的夫妇宴饮图、东壁的鞍马仪仗图、西壁的牛车出行图以及南壁门洞两侧的鼓吹图构成的镇守朔州的军政长官的墓道壁画,充满了生趣。也就是说,至少在北朝、宋金元两个时期,我们祖先的生死观还是非常达观的,像这位朔州的军政长官,不就认为死亡也就是到别处过在此地一样的日子吗?而在洛阳古墓博物馆陈列的古墓壁画中,有一幅壁画上就要跨过生死界线的女子,居然还回眸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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