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在美国长大的华裔灰姑娘来到新加坡,拜见男朋友的超级富豪华人家庭,凭自己的能力披荆斩棘,嫁入豪门,最终皆大欢喜。
《Crazy Rich Asians》(即《摘金奇缘》)这部完全由亚裔出演、以主人翁身份讲述亚洲人生活的浪漫喜剧电影,成功斩获超1亿美元的票房,在好莱坞掀起了亚裔力量的旋风。
对于Asian Americans(美籍亚裔)而言,这部电影是一场“回归”——触碰他们原本只能隔海相望的本土亚洲文化,然后得以回归北美大陆的自由精神。
而对于更广泛意义上的Asians in America(在美亚洲人)而言,我们可以从电影里获得同样的慰藉吗?
2016年,我曾在纽约的一家文化教育机构工作,那个夏天全城最重要的活动是打Pokemon Go。某天午休时,我和上司同事们聚在一起打游戏,上司是一位第三代美籍马来西亚移民。打过这游戏的人会知道,玩家可以加入红黄蓝之中的一家战队。上司问我是哪个队的,我回答“红色”,她笑道:“哈果然,因为你是中国人,当然会选择红色!”
但我并不是因此选择红队的。每支队伍有相应的战斗原则,蓝色代表智慧,黄色代表直觉,红色代表力量。我的选择仅仅来自于我的性格倾向。
作为小组里唯一的中国人,其他人自然而然地对我的出身背景和文化习惯有所预期。可是,当我的个人选择和我身份所带来的刻板印象恰巧重合时,我要如何说明,他们想从我身上印证的中国文化,很可能是一种过度阐释?即便这种刻板印象不是具有恶意的,甚至是褒义的?
何况我本以为作为少数族裔的上司会更懂,某个群体的文化不能用来解释一切个人选择,种族的特质也不完全先验于个体体验。
在作为“亚裔”、“中国人”、“少数族裔”这些身份存在之前,我有没有可能仅仅作为一个独特的“我”被他们认识?
2018年的夏天,《摘金奇缘》夺得了全美票房第一。女主角在飞往新加坡见未来婆婆之前,她的中国妈妈告诫她:“要穿红裙子,红色对中国人而言才是吉祥的颜色!”
于是它又把两年前的问题摆在了我面前,也摆在了成千上万渴求着被主流影视产业眷顾的亚洲人和亚裔面前。
❶ 自定义的"Asian"与如影随形的"America"
在亚洲逐渐成为和欧美势均力敌的世界中心的2018年,《摘金奇缘》的走红势在必得。
它一方面为亚洲人提供了第一人称叙事的可能性,另一方面也为其他背景的观众打开了了解亚洲的窗口。
一目了然地,电影推翻了以往影视作品里很多针对亚裔的恶意丑化,比如亚洲男性的瘦弱矮小、亚洲女性的沉默被动、老一辈人的吝啬计较。
这次的男主角出身新加坡首富家族,父母毕业于剑桥大学,肌肉紧实又举止绅士。女主角被设定为纽约大学年轻的经济学教授,勇敢独立,被有钱大小姐们欺凌也依然能昂首挺胸。作为首富家族精神领袖的阿嬷,举手投足优雅富丽。电影里也有不顺从丈夫为自己而活的女性榜样。从这个角度而言,这部喜剧电影是成功的。
然而对于那些不那么负面的典型刻板印象,比如亚洲人的文化优越感、擅于数学,电影则潜移默化地发扬光大。他们要么是挥金如土的纨绔子弟,要么是大小姐们的“男闺蜜”,再要么就是木讷羞涩但热衷偷拍的怪胎。
除了西化的男主角和他的好友,电影里的其他亚洲男性实际上难逃好莱坞对华裔的刻板印象。
他们没有180cm的身高和六块腹肌,是“矮挫富”的集合,是好莱坞里常见的“desexualized Asian male(被去除了性吸引力的亚裔男子)”,被当作具有男性魅力的白人男子的反面衬托。
▵在《摘金奇缘》里饰演女主角闺蜜父亲的邓肯(Ken Jeong)曾经在另一部好莱坞喜剧《宿醉》中扮演反派大佬Mr. Chow。在《宿醉》系列里,Mr. Chow爱开生殖器的玩笑,并毫不掩饰地公开自己性方面的低人一等。无论是善意还是恶意的刻板印象,强化它们的后果是一样的:亚洲种族内部的个体差异性则被人暂时抛到脑后,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笼统的、抽象的种族脸谱。
电影的结尾处,在极力刻画亚洲地理风情、强调各位角色的“新亚洲身份”之后,主角们在新加坡华人家庭一一击破文化束缚,摒弃了以家庭为重的传统亚洲价值观,最终纷纷奔向了象征着自由、前卫和兼容并包的,美国纽约。
电影的标题所指是“Asians”,但“Asian”的中文对译可以是“亚洲人”、“亚裔”、“亚洲血统”、一切属于“亚洲的”,每个人在自己心目中都对Asians的“真实性”和“代表性”有不一样的尺丈。
标题里的“Asians”这个词太空泛了,空泛到我们可以填充任何定义,有以地域划分的Asians、种族血脉决定的Asians,也有单纯文化浸润养育出来的Asians。每个相差甚远、泛如星云般的群体,被某种尚未定义的联系牵引着,才组成了统称的“Asians”。
但电影并没有细化这不同Asians其中的区别,把焦点断然放在了美国长期生活的“亚裔”和在土生土长的“亚洲人”之间的矛盾上。女主角是在纽约唐人街长大的二代华裔,她对妈妈说:“我是中国人,我讲中文”,而妈妈点着她的额头:“但你这里不是。”
美国社会的群体划分以基因血统为准则,生来就在人口普查上自定义为亚裔的女主角,在面对人以群分的土生土长的亚洲人时,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她不够“Asian”。两种定义差异造成的身份冲击则在之后的剧情里愈演愈烈。
于是,我的疑问不在于电影对亚洲文化的描绘是否“真实”,也不在于扎根新加坡的广东家族的生活方式是否足以代表电影标题所指的整个“Asians”群体。我关注的是,在亚洲本土文化和美国精神的对撞下,这部电影的亚洲内核究竟是什么?
❷ 作为符号编码的文化
电影的亚洲风情体现在家庭饺子宴、在老上海歌谣、在麻将牌局、在比肩接踵的小吃夜市,将东西南北的风俗汇集在一起,这样即便是对亚洲文化毫无了解的观众,也可以在这些视觉和听觉元素的包围下对亚洲管中窥豹。
在电影主打文化真实性、反对猎奇化异域化的宣传口径下,这些亚洲活动虽是确凿存在的习俗,但也只是认证了一个等价关系,一种符号化、直观的的文化传播:元素A(华人)指向元素B(饺子或其他),反之B也推导回A。
符号化传播看似无可厚非,但却使人习惯对文化浅尝辄止,满足于流于表面的常识。鲍德里亚在《消费社会》一书里解释了文化符号化,消费者所获得的仅仅是“参与”,而不是“学习”。
对非亚洲观众而言,电影里的场景使他们见识了真正的亚洲,即使他们并不了解饺子的口味千变万化(也不是所有华人家庭都包饺子)、不了解麻将牌局的博弈原理、不了解红色的具体象征。他们也不需要深入了解,因为电影已经把这些活动对亚洲人的意义稀释到了人人皆可意会的程度。
当文化变成被“摘要/解了码的问题和答案的汇编”,它就像是被工厂打包出货的成品,可以便利地被作为信息交换,它成了一个人进入某个群体的敲门砖,或是用来区别于他者的筹码。
文化用于交流,而文化符号对应的是交换价值和地位。
但对于亚洲观众而言,即便没有光怪陆离的视觉听觉元素,我们也能理解这部电影的亚洲性,因为角色们的所作所为就是我们的日常。
男主角带女友见阿嬷,一上来要先循序渐进地说“这是我朋友”,在阿嬷看了女友面相之后,大家才心照不宣。杨紫琼饰演的妈妈最懂得不露声色地否定人,嘴上笑容和蔼,其实打心眼儿里瞧不上未来儿媳妇,只要小孩子别犯上,大家还是相安无事。这种“不戳破窗户纸”、“以退为进”的含蓄和周到,是大部分东亚人处事的先决条件。
然而,在电影里,这些又是多么典型的恶婆婆形象。那场本该温馨祥和的饺子宴,以妈妈点出“之所以大家能坐在一起包饺子,是因为我们把家庭放第一位,而不是什么追求个人的成就”收尾。(凭记忆写下的,和具体台词可能有细微偏差)
她暗讽在美国长大的女主角不懂得亚洲的家庭观念,不会优先考虑家族利益,直到影片的尾声,她被女主角打动,以祖传的戒指为信物,把女主角纳入了家门。
家庭观念为重是真实的,但它也不完全100%以家庭为单位,其实这和亚洲文化里根深蒂固的集体归属感和自我牺牲有关。只要在三人成众的场合,我们会宁愿做出一些让步,来寻求以集体为单位的安定。这也是为什么北美大学里的小组作业里总是亚洲留学生勤勤恳恳地替滥竽充数的组员收拾烂尾摊。
可是电影并没有给我们解释妈妈的家庭观为何如此强烈,默认的原因就是“她是亚洲人,是大家族的少奶奶”,她也是一个为了家族荣誉雇用私人侦探起底女主角隐私的危险婆婆。(但读过小说原著的朋友告诉我,原作对妈妈的背景有所交代,于是她对家庭的自我牺牲是前因后果的,而不是像电影里似的脸谱化角色塑造。)
于是乎,亚洲性被这部电影暗示成了美国精神的反面,是束缚的、苛求的、死板的纪律,本土的亚洲人在多元价值观的面前依然对自己的传统敝帚自珍。
如果《摘金奇缘》真的能作为一部在好莱坞站稳脚跟的亚裔电影,那么它应该给“美国”和“亚洲”提供一个互相影响借鉴的平等起点。然而亚洲从一开始就是作为“反面角色”出场的,反派在电影里只有两种命运,要么被打倒,要么被感化。很遗憾,大概鲜有人看了这部电影之后会向往并效仿亚洲的生活方式。
这部电影里虽没有“猎奇化”的亚洲,但却有一个被符号化的、扁平的亚洲。
❸ 华人为中心的亚洲图景构建与亚洲内的他者
电影虽然标题申明了“Asians”,但显然这部完全以华人为核心的故事应该定题为“Crazy Rich Chinese(疯狂华裔富豪)” 更合适。在片子开头,电影交代了男主角的家庭势力辐射至台北、香港、上海、北京,就这样描画了一个想象中的亚洲共同体。
但我们都清楚,“亚洲”远远超出华人社会,其他几大亚洲代表比如日韩印度马来西亚等等完全被电影标题的“Asians”一言以蔽之,更不要提电影的主舞台新加坡,其种族和语言文化构成甚至复杂过自诩文化大熔炉的纽约。
▵原著小说作者Kevin Kwan是一位美籍新加坡华裔电影里的亚洲内部种族歧视让人无法忽视。一个以华人为中心构建的亚洲模型很自然地将“非我族类”排除在外。
Gemma Chan(嘉玛·陈)饰演的名媛和佣人们交流时惜字如金,一个手势就能让她们全体如军人般听从命令。另一幕是女主角乘车前往男主家的府邸,中途一路庭院深深,路旁绿植如热带雨林一般密密实实地遮盖了路灯光线,在女主和朋友正胆战心惊的时候,车窗两旁忽然闪现出两位带锡克头巾、深色面孔的印度保安,而且保安也不会讲话沟通,只是盯着她们二人,把她们吓了个措手不及。
一方面,职业的分类和交流方式的差异显示了新加坡国内阶级划分,作为单纯劳力的人是没有话语权的(这不是大多数亚裔和中国几十年前遭遇过的处境吗?);另一方面,森林和棕色面孔的意向明显符合印度人在东亚人视角下遭受的刻板印象:落后、原始、不卫生。
19世纪中期,美国科学家Josiah Nott和George Gliddon将黑人和猩猩的头盖骨形状相比较,来证明黑人的“亚人类”智商和原始属性,以科学的名义污名化一个社会边缘种族。
时至今日,类似的歧视依然在媒体中屡见不鲜。差别仅仅是,在这部电影里,加害者不是白人男性,无厘头的戏谑风格也让隐形的种族歧视得以浑水摸鱼。
如果说以往白人对亚洲文化的“猎奇化”是他们将我们的“日常行为特殊夸张化渲染“,那么《摘金奇缘》这部电影则把我们已经存在的问题“日常化”、轻描淡写地一笑而过。
一个长期受到压迫的少数族裔制作的喜剧电影,并不能成为妖魔化另一个群体的借口。
▵ 因对黑人妇女刻板演绎而引起巨大争议的2018年春晚小品确实,这部纯亚洲面孔的电影获得全面票房胜利,对于我们大部分人来说是“久旱逢甘霖”,是一件可喜可贺和值得支持的事情。作为轻松欢乐的浪漫喜剧电影,它无需深入讨论严肃的问题。
但正因为它是浪漫喜剧电影,它所涉及的观众群更广泛,传播力更强大,影响也更深远。在我们庆祝它成功的同时,也可以意识到《摘金奇缘》揭露了更多现实问题,纵容了一些看似良性的症结。
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版权所有©
如需转载请联系
abusivesnacks@163.com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