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一朵花落地的声音

听见一朵花落地的声音

【一】
第一次见到秋儿的时候，正是他和老婆从民政局办完离婚出来的时候。他提议再去河西那座三孔青石砌成的拱桥上走走，他老婆冷冷一笑，给了他一记白眼，便扭着丰臀与他背向而去了。于是，他便独自一人去了拱桥。
这拱桥，桥面上巨大的青石早已被流逝的岁月冲洗得亮亮的，似一座无字的古老的碑。它没有江南小桥的秀气，也没有河北赵州桥的大气。它显得极为平凡，古拙，如一位历经沧桑的老人，满脸的皱纹。多么像他和老婆曾经轰轰烈烈的爱情，如今只剩千疮百孔了。
当他走到桥的尽头时，就看见一个打扮新潮的女孩儿坐在拱桥栏杆边上。他第一反应就是以为女孩儿要跳江自杀，他一下子扑了上去，将女孩儿抱下来。女孩儿一转身，就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你有病吧，我救了你，你还打我？！”他摸着火辣辣的半边脸，愤恨地吼道。
“你才有病，谁告诉你我要自杀了？”女孩儿毫不示弱，并且又在他屁股上补了一脚。
“哦，原来你不是要自杀呀。那你干嘛呢？”
“我在看夕阳。”女孩儿指指天边的红霞，一副陶醉的模样。
“那……我陪你一起看好不好？”说完，他一步跨上栏杆，眯着眼望向天边，仿佛在研究什么怪物似的。
“没空陪你玩儿，我要上班去了。”说完，女孩儿头也不回就走了。

【二】
夜晚，这真是一个凄怨的夜晚，天上只有半轮残月，带着几分哀怨，透着几点凄凉。偌大的房子空荡荡的，他的心也是空荡荡的。把自己丢进柔软的大沙发里，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电视里的男人和女人，时而暧昧，时而争锋相对，无聊极了。
他有些烦躁，决定出去走走。
繁华的街道，灯火霓虹，一阵冷风吹来，他不由得打了个颤。眼前，气派不凡的“金鑫足浴”四个大字映入眼帘，玻璃大门旁伫立着两个身着旗袍的迎宾小姐，身上斜背着横幅，上面写着：欢迎光临。
他穿过她俩笑意嫣然的目光，径直走了进去。
来到前台，他问：“按摩多少钱一个钟？”
前台小姐模样儿倒挺俊俏，就是妆化得太浓了，脸上的粉就像墙壁上刮的碳酸钙。他看着有些反胃，差点一口酸水吐出来。
“大堂六十元，雅间一百三十五。”前台小姐尽量柔声回答，但眼睛暴露出她的不屑。
“那就开个雅间吧，先定两个钟。”他懒得理她，从裤兜子里掏出皮夹子，问道：“可以刷卡吗？”
“可以，可以。”听说开个雅间，前台小姐立展笑颜。
“那就刷卡。”他拿出银行卡，滴一声就刷掉了两百七，说不心疼那是假的。
他本是单亲家庭，从来没在这种地方消费过，普通的工薪阶层，一个月就那么几千元，扣除几百元的烟酒钱，剩下的全部都要上交给老婆。他想，以后再也不用上交了，他可以活得更自在了，可以好好地享受人生了。可是，想着想着，他竟感觉有泪在眼眶打转。

听见一朵花落地的声音

【三】
前台小姐叫人领着他上了二楼，一间名为“琵琶”的雅间。
门边伫立着一个女孩儿，昏暗的灯光下，那女孩礼貌地朝他弯腰，伸出手作了个请的姿势，并温言软语地说：“先生，请！”
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他有点茫然无措，不知道怎么做才好，似乎还有点害羞。一个大男人，怕什么？他在心里给自己打气，然后，躺到按摩床上去，假寐着。
“咦，嘻嘻……”那女孩轻笑一声，说道：“先生，请将您的皮鞋脱掉，还有，将这个软枕头垫在项下，这个是决明子等药材特制的枕头，有平肝养肾的功效，可医治头晕头痛，清热明目。”
闻言，他顿时感到脸有点发热，好在灯光暗谈。正想翻身起来，女孩却伸手按住了他：“别起来，我帮你。”
这声音怎么有点耳熟？他被这一闪而过的念头惊了一下，有一丝疑惑，睁开眼，却看见女孩玲珑有致的背影，她正在帮他脱皮鞋。
当女孩转过身来的时候，他赶紧又闭上眼睛，任由女孩帮他垫上枕头，又拿来热毛巾敷在他闭着的眼睛上，接着还给他的肚子上盖上一张毛毯。最后，女孩一双柔软的小手，缓慢而有力地在他身上游走。
他享受着这一切，心想：难怪那些有钱人天天往这里钻，好像这地方不用花钱似的，原来按摩是这么的舒服，这么的享受，果然是一分钱一分货，想想平日里无聊烦闷的时候，他总是拉上三五个哥们去大排档喝酒，划拳，相比之下，他觉得今儿算是来对地方了。

【四】
想着想着，他竟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他梦到那个离他而去的女人，他的老婆，哦，现在应该叫前妻了，他梦到从前恩恩爱爱的日子，他的心不由得一阵阵地抽蓄，很痛。
人，真的是善变的动物。仅仅三年，她就开始嫌弃他了，说他没本事，说他是个窝囊废。也是，隔壁家老王都跑去市中心买第二套房了，他连郊外的一套房都买不起。每天算着钱过日子，哪个女人不嫌弃呢？
女孩发现他两只手紧紧握着拳头，忍不住脱口而问：“你怎么了？”
“哦，没事。”他马上将握着拳头的手松开，慢慢平复好情绪。可是，总感觉眼睛雾蒙蒙的，好在有毛巾盖着。
又过了一会，女孩将盖在他肚子上和眼睛上的毛巾都拿开，灯光虽暗淡，他还是感觉眼睛被什么刺伤似的，生痛。
“是你？”等他适应了房里暗淡的灯光，他也看清楚了站在他眼前的女孩，正是今天在拱桥上遇见的那个女孩，原来，她当时说的要去上班了，竟是在这儿？！那一瞬间，他几乎有些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那个坐在栏杆上看夕阳的，青春靓丽，打扮时髦的女孩，她竟然是个按摩女郎？！
“是我，怎么了？”
“哦，没，没什么，只是有些意外。”
“呵呵……”女孩轻笑几声，麻利地收拾好东西，然后作了个请的手势，点点头说：“先生慢走，欢迎下次光临。”
顿时，他感觉脑子里一片空白，明明很想留下来和女孩说几句话，可是，他的脚却不听使唤地踏出了房门。
刚走出几步，他又回头问道：“能不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叫我秋儿吧，再见。”
秋儿，多么好听的名字啊，可惜……他一边自言自语地念叨，一边走出了“金鑫足浴”的大门。大街上，灯火辉煌，虽不如白天那般人流如潮，却也是热闹非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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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第二天晚上，他鬼使神差般，又走到“金鑫足浴”来了，指名要找秋儿。那位浓妆艳抹的前台小姐嘻嘻一笑，说：“秋儿今天没上班，您换个人吧。”
“哦，那算了，我改天再来。”
于是，前台小姐就不屑地瞟了他一眼，拖着长长的尾音慢悠悠地说道：“走好，不送……”
闲来无聊，他漫无目的地瞎逛着。转过一个拐角，便到了沿江的艺术长廊，他被其中一家画坊门前张贴着的偌大海报给吸引了。
那海报上，湛蓝的天空，高远辽阔，天空下有连绵的丘陵与草原，还有成群的牛羊在奔跑，一个手里挥着长鞭的姑娘跟在牛羊后面，她的目光清澈如水。
这幅海报，整个画面看上去明净辽阔，层次鲜明。 最最重要的是，那画上的姑娘居然就是秋儿！这让他感到不可思议！ 心中微微一动，忍不住迈步走进了画坊。
画坊的门面虽然不大，里面的空间却不小， 约有一百七八十平米。 穿过一个狭长的通道，里面有一间“回”字形的大房间，“回”字的四角分别是四个雅致的小包厢，包厢上的门匾分别写着“春、夏、秋、冬”，显然是按四季划分出来的。
大概是因为秋儿的名字，他直接朝那个“秋”的包厢走去，他很想看看，那里面展出的作品是不是都和“秋”有关。
包厢四周的墙上，挂满了大大小小，规格不等的水彩画， 每一副，都是秋天的景致！ 从风景到建筑，再到人文，几乎一应俱全。这些画布，不仅让他感觉到美，更多的是感动。
他几乎以为，自己回到了十年前，他在美术学院的画室里学画的时刻，他就这样，呆呆地，一幅接一幅，慢慢地欣赏着，感动于画家的妙笔，感动于大自然的神奇与美丽，生命的脆弱与无奈。

【六】
“老板，求求您了，您可怜可怜我吧！”
他被一个熟悉的声音拉回到现实，一扭头，正好看到秋儿跟在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身后，低声下气地哀求着什么。
“老板，求求您了，我爸爸得了脑瘤，弟弟眼看就要参加高考了，我绝对不能让弟弟在这个时候辍学！”
“爸爸要动手术，至少要十万元钱。我求求您了，就算我预支酬劳好不好？”
许久，那个大肚便便的男人一直都没有说话，秋儿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他躲在包厢的门后，心里忐忑不安。
“老板……”
这时，门外跑来一个瘦高个的男人，气踹嘘嘘地说：“老板，小，小林子来了！”
小林子？他没听错吧？他想，不知他们说的小林子是不是我在美术学院时那个才华横溢，闻名全校的小林子？！
“快带他到我办公室来。”
“老板，那我……”秋儿低着头，欲言又止。
“你也来！”
“好的。”
然后，一行人进了一间门上挂着“总经理办公室”的房间，他无法跟着去偷听，只好等秋儿出来，找机会问清楚。
于是，他从“秋”的包厢出来，在大厅里打着转地闲逛，心不在焉地看着墙上一幅幅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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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好不容易等到秋儿从总经理办公室出来，他正想迎上去，却看见那个瘦高个紧跟秋儿身后出来了。
“回去好好考虑考虑吧，想想你爸爸，想想你弟弟，明天给我答复。”
“嗯……”
然后瘦高个男人转身又进去办公室了，秋儿低着头，朝大门走去。眼看就要出门了，他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冲过去拉起秋儿的手，说：“秋儿，跟我来。”
然后，就不管不顾地拉着她跑出画坊。秋儿显然是受到惊吓，一路喊着：“放开我，你要干嘛？！”
跑了一段路，过了拐角，他才停下来，放开她。此时，秋儿正大口大口喘着气，丰满的胸部急促而有规律地起伏着，他恨恨地吞了口口水，一阵心悸，燥热难耐。
“我说你有病吧……”待秋儿缓过劲来，不管三七二十一，抬手就是一巴掌。
“你不认识我了？昨天……”
“你？哈哈哈……”秋儿顿时弯腰大笑起来，顿顿，说：“算你倒霉，哈哈哈……”说完，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是，算我倒霉，昨天挨你一巴掌，今天又挨你一巴掌……”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会在画坊里？还有，你拉我跑出来做什么？”
“说来话长，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如何？”
“好吧。”

【八】
“欢迎光临，请问一共几位？”
“两位！”
紫星阁，这是他来过的最好的餐厅了。记得上一次来这里，还是和老婆，哦，不对，是前妻，和前妻恋爱的时候，那晚，他就是在这里向前妻求婚的，之后的三年，便一次也没来过了。
之所以花了他整整两个月的薪水在这里布置求婚的场景，是因为餐厅的格调是前妻最喜欢的类型，淡蓝色的墙纸，前厅放着一个水车，潺潺的流水声，鸟语花香。仿佛这不是餐厅，而是花园，让人的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
他挑了一个靠窗的位置，一边想着和前妻的种种，一边帮秋儿拉开椅子，请秋儿入座。刚坐下，他便有些后悔了，于是一边在心里恨恨地骂自己不是东西，一边计算着银行卡里还剩多少钱？
随后，服务生款款走来，对他点点头，微笑着问道：“请问要点些什么？”
“秋儿，你点吧？！”
秋儿将菜谱推回给他，微微一笑，说：“还是你点吧。”
“给我们来一份你们这里最好的情侣套餐，外加一瓶红酒。”
“好的，请稍等。”待服务生一走，他又有些后悔了，恐怕吃完这餐，他要天天吃泡面等着发工资了。
“现在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吧？”
“我叫米虎，你可以叫我虎哥。”
“虎哥？我看像虎叔，哈哈哈……”秋儿一改之前的忧郁，调皮起来。
“说正经的，刚才听到你说你爸爸得了脑瘤要做手术，所以你在跟老板借钱，奇怪，你不是在金鑫足浴上班吗？”
“嗯……”秋儿长长地叹了口气，一脸忧郁。
“那你知不知道，那个小林子可是以画人体艺术画出名的？！”
“你怎么知道？”
“如果我说，他是我大学同学，你信吗？十年前，我们一起毕业于美术学院。”
“真的假的？”
“这也是我拉你跑出来的原因，你不会打算答应他们吧？”
“其实……我想……可能……也许……画人体艺术也没什么关系吧？”
“没什么关系？让一个陌生男人为你画裸照还叫没什么关系？？？”他拍着脑门，几乎要吼叫出来。
“不过，谢谢你，我会仔细考虑的。其实，我有好几份兼职的工作，在画坊做模特只是其中一个而已。”
此时，服务员将他点的情侣套餐端了上来。他们一边吃，一边说着些不痛不痒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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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果然如他预算的一样，吃完一顿情侣套餐后，他的银行卡便宣布破产了！他并不害怕天天吃泡面，只是，如此一来，便不能去金鑫足浴找秋儿了，除了画坊，他也不知还有什么地方可以让他碰碰运气，只怪自己疏忽，居然忘记问秋儿要电话号码！
一连几天，他都守在马路对面，留意着进出金鑫足浴的女人，希望能碰到秋儿上班或下班。就连哥们找他喝酒，他都不愿意去了，再则，他刚离婚日子就过得如此窘迫，更不愿意让人看到他这般窝囊相。可是，让他失望的是，这几天以来竟然一次都没见到秋儿！
又熬了几天，终于发了工资。一下班，他便急匆匆地在大排档胡乱吃了个快餐，然后回家洗了个澡，就直奔金鑫足浴而去。
他从钱夹子里抽出三张毛爷爷，说：“我找秋儿。”
“对不起，秋儿已经辞职了。您换个人吧？”
“辞职？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前两天。”
他失魂落魄般走出金鑫足浴，不知不觉走到那个画坊。在画坊门口，他看到了秋儿。
准确地说，是看到了秋儿的如海报一般大的画像。那画布上是一副秋天的景致， 远处有树林，近处有房屋，房屋后面满山都是红红的枫叶，山林之间有条清冽的小河，秋儿正从水中走出来，那不施脂粉的精致脸庞，性感的嘴唇欲滴出水来，一头乌黑的秀发有些凌乱地披散在胸前，发丝将两颗樱桃遮掩的若隐若现。
他就这样，呆呆地看着，看着，仿佛听见河水涓涓流淌的声音，又仿佛听见一朵花落地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