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远亲姑老爷七十大寿。
天际泛白的时候,表哥开车载着我和爸爸去祝寿。那是临近冬天的早晨,车窗外还有些黑暗,远天深浅交界处是绵延的山脉,山间的峡谷深邃幽长,让人联想到妖魔鬼怪之类的词,画面就在大脑里浮现了,我可能还没睡醒,看前窗窗边慢慢落下绛红,那是太阳从远处的山顶升起,天就要亮了,我慢慢闭上了眼。
我是被爸爸推搡着醒来的,车已经停在了姑老爷家门口,门前炸碎了一地的炮竹,几个迎宾的亲戚笑着接过手中的寿礼,喜气洋洋的,握着爸爸的手说起以前在哪里遇见,在哪里喝酒,喝醉后在哪里疯唱疯跳,然后嬉皮笑脸的看向我,说起小时候在哪里见我,在哪里抱我,抱我时怎样的尿了他一怀,似乎他见证了我的成长,我却从未有过印象,感觉真奇怪。
迎进门去是一个四方小院,东西北三处厢房,院中心摆一个小桌,桌上堆起金盏油灯,桌旁用木棍挂一副字画,背景鲜红喜庆,只一个“寿”字黑亮,龙飞凤舞,厢房间进进出出着姑老爷的儿女子孙,忙着招呼里里外外的客人,一盘一盘端着自家做的油馍和烩菜,小院里站着辈分儿较低的子侄,他们是没有资格进厢房里坐炕头的,他们在院里说说笑笑着与今天无关的事,有的已经商量起寿席结束后去哪里快活了。
姑老爷躺在东厢房炕上,隔着窗户可以看到院里都来了些什么人,要紧锁眉头,使劲儿用用眼,才能辨清院里的人并不是他年轻时的友人,那些人只是年轻而已。
姑老爷半身不遂,早就没了下床的能力,一旁照顾他的儿子是包叔,很吃力的在分辨老父亲嘴里嘀咕的话。正是包叔邀请的爸爸来参加他父亲的大寿,他知道,趁这个机会,让老父亲再看一看那过去的亲友和远方归家的儿女,他明白,这样的机会,或者并不多了。
寿席摆在村里最大的一家饭店,临近中午,不少人已经慢慢走了过去。我坐的桌隔着一条过道就是包叔一家,姑老爷也在那里,他是被三四个壮汉架进来的,旁边又围了一圈小汉子,怕出意外可以随时帮忙,倒显得拥挤,添了麻烦。我仔细端详了一阵姑老爷,他低着头,戴一顶老式黑色爵士帽,四周亲朋满座,喧哗热闹,他只低着头,嘴角挂着细细长长的涎水,帽檐低垂,遮住他的眼睛,没有人能看到他在看什么,没有人关心他在看什么,包叔用手绢擦去他嘴角即将要扯断的涎水,转过头又去说笑了。
他在看手,自己的手。我低了低头,看到他的眼睛。
寿席开始,首先是主持人的开场白,一些在任何宴席上都能听到的稿词,然后姑老爷被几个壮汉架上舞台中央一把寿椅上安顿,他始终都没有动一动,像个陈列品。然后是披红挂彩的仪式,子女辈的先上,他们兴高采烈,争先恐后的冲上舞台,抢做第一个披红的人,似乎有什么彩头,姑老爷还是没有动,和饭店门口的石狮子一样,被他的后辈们摸了个遍,子侄辈的再上,流程一模一样,最后是子孙辈的,一套仪式下来,姑老爷像绽放的红花,花芯是那顶黑色的爵士帽,他始终没有抬头,也始终没有动一动。
然后是磕头,也是论资排辈,和披红一样,主持人维持着秩序,磕三个头领一个红包,似乎很划算,他们磕的很卖力。随后主持人开始撒寿糖,台下哄抢,想起有一年去听的演唱会,舞台上的明星扔下一顶鸭舌帽,台下哄抢。真像啊。
主持人说,这样幸福的一刻,怎么能不来张全家福呢?请上姑老爷的儿女孙子们,一家人围站在姑老爷身旁。摄影师说,看镜头,老寿星,抬头,笑一笑啊。姑老爷吃力的抬起头,努力笑了笑。
我终于等到上菜了,这该是我来这一趟的目的。一盘盘凉菜,一盘盘热菜,桌上变得丰富起来。可舞台上还是没消停,几个姑娘穿的红火,又唱又跳,真吵啊,跳的真难看啊。主持人又唱了一曲,原来这主持还兼顾着团队的歌手,真吵啊,唱的真难听啊。爸爸在一旁连连喝着晚辈敬的酒,身后一桌的妇女孩子,忙着吃,忙着喂孩子吃,忙着追孩子喂他吃,过道旁的另一桌是姑老爷和他的兄弟姐妹,他们忙着划拳喝酒,他们忙着吃菜聊天,真希望人群里站出来那么一位,对着台上的人喊一声,下去吧,别唱了,别跳了,影响食欲啊。我一定视他为英雄。
姑老爷低着头,两手握拳放在大腿面上,帽檐下的眼睛空洞深邃,嘴角挂着长长的涎水,就在断落时一旁的包叔总能及时将它抹去,我知道姑老爷在看自己的手,好像只有我知道。这喧闹里,姑老爷像是在过一个人的生日。好像只有我知道。
(2)
爸爸身旁坐着的是姑父。姑父已经醉了,说话有些不利索,于是他安安静静在座位上左右摇摆,只有不知名的晚辈找他寒暄时,姑父才大喊大笑,只说一句话,老叔这是受了刺激呀!当然,没人听他说什么,大家各忙各的酒,各聊各的天,姑父自己又喝了一小盅,继续左右摇摆。
我也不是第一遍听姑父说这句话了,我也不知道姑父是了解他的老叔受了什么刺激,还是他受了什么刺激,那天我总听姑父重复着这一句。那是在一个远亲叔叔家,对我来说几乎生疏的像陌生人,爸爸眼里却是说不尽的少年故事。那叔叔摆了一桌菜,热情的像供祖宗,几回酒后,爸爸姑父叔叔说起姑老爷的状况,爸爸说怕是过不去年了,叔叔不同意,说邻居老人和姑老爷一个病,很多年了,挺得过去。姑父开口,老叔这是受了刺激呀!然后左右摇摆起来。
寿席上的姑父怕别人听不清,怕自己说不清,所以这句话他总是重复着。我第三遍听他说起,是在包叔家的东厢房里,那是下午五点左右,夕阳照进厢房的炕上,姑老爷背靠炕边的墙,儿女都在,亲友都走空了,顺便带走了寿席上狼藉的酒菜,院里那幅字画也还在,风吹一吹,黑亮的寿字在飘荡,能感受到它的凉意,院里的子侄都走空了,顺便带走了白天的喜庆。
爸爸坐在炕边,握住姑老爷的手说,一切都好啊老叔,儿子多孝顺,办了这么大一场寿宴,孙子孙女也都长大了,你还要抱重孙呢,要高高兴兴的,健健康康的。姑老爷嘟嘟囔囔的回着什么,爸爸听不清,也听不明白,一旁的包叔凑到他嘴边,努力辨识着姑老爷嘴里吐出的字,他似乎明白了,他没有说出来。
姑老爷说,我的时间不多了,儿女都在,我能多看看就够了。这是我看姑老爷的嘴型自己猜测的。包叔的眼圈已经红了。
是姑父打破了包叔沉默后那片刻的宁静。姑父坐在沙发上,对身旁一个陌生的亲戚说,老叔这是受了刺激呀!然后左右摇摆起来。
后记
那是从姑老爷家回来的晚上,爸爸醉了,躺在沙发上和我聊起以后,他说我该考虑找对象了,说媳妇儿是个大事,要好好了解女方的家庭,经济条件无所谓,两个人可以努力,主要是人好,工作好,公务员事业编,最差也得是国企,还有个头要配得上你,知道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没有这么对爸爸说。可我确实不知道。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聊这些事。似乎人生到了另一个台阶,这个台阶上,爸爸不像长辈,他允许我谈恋爱,他跟我讲生孩子,说着一些朋友才会说起的话题,他不再是我需要仰视的父亲。可这一个台阶的我,什么都没准备好。他似乎也不知道。
爸爸替我铺好了一条路,路上有结婚,有孩子,有车有房。趁我和你妈还没老,还能帮你带带孩子,爸爸说,你看看你姑老爷那个样子,再过个十年,我和你妈说不定也成了那样。他没有再说下去,想起姑老爷的状况,他有些动容,甚至就要抽泣了。
他甚至要开始铺孙子的路了,我想,他还没好好走走自己的路吧。
他呼吸开始均匀,睡着了。我替他盖好了被子,看着他熟睡的样子,我在想,我该怎样让他走自己的那条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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