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寿

作者: 拾一 | 来源:发表于2021-07-04 12:19 被阅读0次

    祝寿

    姑老爷七十大寿那天,表哥开车载着我和爸爸去祝寿。那是临近冬天的早晨,车窗外还有些黑暗,远天深浅交界处是绵延的山脉,山间的峡谷深邃幽长,容易让人联想到妖魔鬼怪之类的词,画面紧接着就在大脑里浮现了,我可能还没睡醒,车前窗的边缘慢慢落下绛红,那是太阳正从远处的山顶升起,天际泛白,我闭上眼,又睡着了。

    我是被爸爸推搡着醒来的,睁开眼往外看,车已经停在了姑老爷家门口,门前炸碎了一地的炮竹,爸爸和表哥走在前面,几个迎宾的亲戚笑着接过他们手中的寿礼,喜气洋洋的,其中一个握着爸爸的手说起以前在哪里遇见,在哪里喝酒,喝醉后在哪里疯唱疯跳,爸爸大笑着应和,那人随后嬉皮笑脸的看向我,说起小时候在哪里见我,在哪里抱我,我又怎样的尿在他怀里,我尴尬的挤出一个笑脸,点点头。好像这个人见证了我某些时刻的成长,我却从未有过印象,感觉真奇怪。

    迎进门去是一个四方小院,东西北三处厢房,院中心摆一个小桌,桌上堆起金盏油灯,桌旁用木棍挂一副字画,背景鲜红喜庆,只一个“寿”字黑亮,写的龙飞凤舞,厢房间进进出出着姑老爷的儿女子孙,忙着招呼里里外外的客人,一盘一盘端着自家做的油馍和烩菜,看见我和爸爸一行进来,长子包叔已经满是笑脸的迎了过来,拉着爸爸的手喧了两句,紧忙着请进了东厢房。小院里站着辈分儿较低的子侄,他们是没有资格进厢房里坐炕头的,位置有限,他们在院里说说笑笑着与今天无关的事,有的已经商量起寿席结束后去哪里快活了。

    姑老爷就躺在东厢房的炕上,隔着窗户可以看到院里都来了些什么人,他得紧锁眉头,使劲儿用用眼,才能辨清院里站着的那些人并不是他年轻时的亲友,那些人只是年轻而已。

    姑老爷患有严重的中风,半身不遂,早就没了下床的能力,在一旁照顾他的包叔很吃力的辨别着老父亲嘴里嘀咕的话。是包叔邀请爸爸来参加他父亲的大寿,他知道,趁这个机会,可以让老父亲再看一看那些过去的亲友和从远方归家的儿女,他明白,这样的机会,或者并不多了。

    寿席摆在村里最大的一家饭店,其实更像是一种农家乐,临近中午,不少人已经慢慢走了过去。我和爸爸坐一桌,隔着走道就是包叔家一桌,姑老爷也在那里,他是被三四个壮汉架进来的,旁边又围了一圈小汉子,怕出意外可以随时帮忙,可他们拥挤在壮汉身边,倒像累赘。我仔细端详了一阵姑老爷,他低着头,戴一顶老式黑色爵士帽,穿喜庆的中国红棉袄,那是包叔给他穿上的,不知道合不合他心意,四周亲朋满座,喧哗热闹,他只低着头,嘴角挂着细细长长的涎水,帽檐低垂,遮住他的眼睛,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似乎也没有人关心他在看什么,包叔不时用手绢擦去他嘴角即将扯断的涎水,转过头又去和旁人说笑了。

    姑老爷好像在看手,自己的手。我低了低头,看到他的眼睛。


    仪式

    寿席开始,服务员陆续端上凉菜,舞台上的主持人说起了开场白,一些在任何宴席上都能听到的开场白。随后姑老爷被那几个壮汉架上舞台,安顿在舞台中央一把寿椅上,他始终都没有动一动,像个陈列品。服务员陆续端上热菜,披红挂彩的仪式开始了,子女辈的先上,他们兴高采烈却又争先恐后的冲上舞台,为的是抢做第一个披红的人,似乎有什么彩头,我不太清楚,只觉得他们有些可笑,台下的人们也爱看这热闹,喝彩的喝彩,搛菜的搛菜,只有台上的姑老爷面无表情,一动不动,被他的后辈们摸了个遍,跟景区摆放的古董一样,第二波接上的是子侄辈,一样的兴高采烈,一样的争先恐后,最后是子孙辈,一套流程下来,姑老爷像绽放的红花,花芯是那顶黑色的爵士帽,他甚至都没有抬头,嘴角挂着细长的涎水,一旁的包叔会及时的把它抹去,他甚至都没有动一动。

    接下来是磕头仪式,和披红一样,这也是要论资排辈的,主持人讲着讨喜的台词:一叩首,祝老寿星平安喜乐,幸福长久。类似这样押韵的寿词,后面两句我没有记住。跪倒的人磕三个头,主持人会替姑老爷发一个红包,这似乎很划算,所以他们磕的很卖力,特别是轮到孩子们上场的时候。随后主持人开始撒寿糖,朝着每个饭桌扔去,糖果砸在人们身上,或是掉进面前的汤碗里,人们也不恼,他们只是哄抢,像得了什么宝物一样。这画面让我想起有一年去听的演唱会,舞台上的明星扔下自己的鸭舌帽,有些人跳起身,有些人抡起拳,被压被打的人们也不恼,他们只是哄抢,像得了什么宝物一样。

    紧接着听主持人说:“这样幸福的一刻,怎么能不来张全家福呢?”于是姑老爷的儿女孙子们齐齐上了舞台,大概十几个人,人丁兴旺,一家人围站在姑老爷身旁,各自整理仪容。摄影师在台下喊:“看镜头,老寿星,抬头,笑一笑啊。”包叔蹲下身又帮老父亲擦了擦口水,似乎说了句什么,姑老爷吃力的抬起头,努力笑了笑。

    祝寿的仪式结束了,可舞台上还是没消停,几个姑娘穿着红火,唱跳起来,真吵,跳的真难看,我夹了一筷子菜吃进嘴里。随后主持人上台竟要唱一曲,原来这主持人还兼顾着团队的歌手,真吵,唱的真难听,我舀了一勺汤喝进嘴里。爸爸在一旁连连喝着晚辈敬来的酒,心情很好,表哥要开车,只能看着一瓶瓶天佑德眼馋,吃菜吃的很猛,身后坐了一桌妇女孩子,正忙着吃,忙着喂孩子吃,忙着追孩子喂他吃,过道旁的另一桌上,姑老爷的兄弟姐妹们忙着划拳喝酒,忙着吃菜聊天。怎么没有一个人愿意站起身,对着台上的人喊一声:下去吧,别唱了,别跳了,真影响食欲。我一定视他为英雄。

    这期间,姑老爷还是低着头,两手握拳放在大腿面上,帽檐下的眼睛空洞深邃,嘴角挂着长长的涎水,就在它即将断落时一旁的包叔总能及时抹去。我知道姑老爷在看自己的手,好像只有我知道。这热闹声里,姑老爷像是在一个人过生日,好像只有我知道。


    姑父

    爸爸身旁坐着的是老家的一位姑父。那姑父已经喝醉了,说话有些不利索,他安安静静在座椅上左右摇摆,只有不知名的晚辈拿着酒盅跟他碰杯时,姑父才开口说一句话:“老叔这是受了刺激呀!”(老叔指的是姑老爷)当然,没人听他说什么,大家各忙各的酒,各说各的话,姑父喝了一小盅,继续左右摇摆。他似乎是怕别人听不清,也怕自己说不清,所以这句话他每隔一会儿就要重复一遍。

    我已经听姑父说了很多遍了。我不知道姑父是明白他老叔受了什么刺激,还是姑父自己受了什么刺激,那天我总听姑父重复着这一句。第一次是在姑老爷家的西厢房里,一个远亲含着泪,和爸爸还有那位姑父喧话,听起来像是很多年没有见过了,坐在一旁的我倒显得陌生,爸爸眼里却是说不尽的少年故事。那远亲摆了一桌菜,热情的像供祖宗,似乎是爸爸在那远亲还年轻的时候帮他渡过几次难,他满怀感激,可能对他来说,爸爸的地位跟供祖宗差不多少。几回酒后,爸爸、姑父、那远亲说起姑老爷的状况,爸爸说怕是过不去年了,远亲不同意,说他家邻居老人和姑老爷是一个病,也已经很多年了,还好好活着,姑老爷一定挺得过去。这时姑父开口,“老叔这是受了刺激呀!”然后左右摇摆起来。

    我最后一次听姑父说起是在姑老爷家的东厢房里。那是在下午五点左右,夕阳照进厢房的炕上,姑老爷背靠炕内侧的墙,儿女围坐在炕边,寿席散后亲友们都走空了,顺便带走了寿席上狼藉的酒菜,我们一行又回到姑老爷家,走进院里,木桌上的金盏油灯还没趣的燃着,那幅字画也在院当中,风吹一吹,黑亮的寿字在空中飘荡,能感受到一阵凉意和寂寥,院里的子侄们早就走空了,顺便带走了白天的喜庆,或许他们已经到了白天商量好的快活地。

    爸爸坐到了炕边,握住姑老爷的手说:“一切都好啊老叔,儿子多孝顺,办了这么大一场寿宴,孙子孙女也都长大了,你还要抱重孙呢,要高高兴兴的,健健康康的。”姑老爷嘟囔着回了什么,爸爸听不清,也听不明白,一旁的包叔凑到姑老爷嘴边,努力辨识着姑老爷嘴里吐出的字,他似乎明白了,他没有说出来,抹了一把眼泪。

    姑老爷说的是:我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能看到儿女都在身边,我知足了。这是我看姑老爷的嘴型自己猜的。身旁儿女们的眼圈也跟着红了。

    这沉默的悲伤氛围是被姑父打破的。那会儿姑父坐在沙发上,勾着头,闭着目,突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猛地睁开眼,酒后的眼白满是血丝,他锁眉,定睛,抬起头,对身旁一个陌生的亲戚说:“老叔这是受了刺激呀!”然后左右摇摆起来。


    后记

    从姑老爷家回来的那天晚上,爸爸已经醉了,他躺在沙发上说起关于我的未来,他说我该考虑找对象了。“结婚是个大事,要好好了解女方的家庭,经济条件无所谓,两个人可以努力,主要是人好,工作好,公务员或者事业编,最差也得是国企,还有个头要配得上你,知道不知道。”

    这些是他生活经历凝结后给我的关于婚姻的全部建议。

    我不知道。

    当然,我没有这样对爸爸说。可我确实不知道。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爸爸聊这些事。似乎人生跳上了另一个台阶,在这个台阶上,爸爸不再是严厉的长辈,他允许我谈恋爱,他跟我讲生孩子,说着一些朋友才会对我说起的话。在这个台阶上,他不再是我仰视的父亲。可这一个台阶的我,什么都没准备好。他似乎也不知道。

    爸爸在替我铺一条路,这条路上有婚姻,有孩子,有车,有房。“趁我和你妈还没老,还能帮你带带孩子。”爸爸说,“你看看你姑老爷那个样子,再过个十年,我和你妈说不定也成了那样…”他没有再说下去,想起姑老爷的状况,他有些动容了。

    他甚至要开始铺那还不存在的孙子的路了。可我在想,为了我们这些子女,爸爸辛劳了一辈子,省吃俭用了一辈子,他一定也有梦想吧,他一定也有自己想过的生活吧,他还没好好走走自己的路。

    爸爸的呼吸开始均匀,随后睡着了。我替他盖好了被子,看着他熟睡的样子,我在想,我该怎样让他去走走自己想要的那条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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