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李家洲，她叫柯玉凤，他们是我的外公外婆。他们都离开了我，一前一后。终于，彼此之间无比熟悉后来分道扬镳的两个人最终再次相见。
李家庄是我对他们全部的童年记忆，从我记事起他们俩就没有在一起过，外公跟着大舅，外婆跟着小舅，说起来住的倒也不远，两家就隔了一道坡，坡上坡下喊话是能听见的，可是我如果去看望他们会在两个地方各吃一顿饭。
我记得外公是有工作的，在一个粉条厂，那个晾台非常大，他每晚都在那里看场守夜，经常的我会跟着母亲去给他送饭或者其它的东西。我非常好奇，只见大大的一个空地到处都是闪闪的，亮亮的，一排一排的杆子上搭满了白白嫩嫩的粉条。我爱玩的游戏就是在各个粉条帘子后面串來串去，嚷嚷着要他来找我，他总是发出很大的脚步声，而我在暗笑他笨的同时又悄悄的往后面的杆子移，不一会儿就听到他的声音“呀咋不见了”。而这时我就会跳出来，哧溜爬上他的背，这样一老一少的影子会被拉的很长很长。
他有三个最爱，一口小酒，两个棋友，三包双喜。我从来没见他喝醉过，为了一盘棋一锅肉全糊了，而烟把他的手指甲都熏黄了。剩下会在意的就是我了。他很惯我，有段时间我迷上了一种小人书连环画，我最开始知道的岳飞红楼梦都是从那上面来的。他知道了到处给我找，灰子哥后来长大了还叨叨说我外公从他那儿硬借了好多自己都没看的书。他很溺我，小时候身体不好，他听说鸟雀蛋吃了好，就自己搬个木梯子房前屋后的去找，找到了都包的好好的拿给母亲。他很宠我，大舅舅家盖房子自己做木工，我稀奇上了那个刨花卷，他就挑朵儿大的用胶水粘起来，中间用细细的铁丝穿着，扎起来漂亮极了，周围谁找我换我都不给。
我的宝盒里至今现在还有他给的压岁钱，一沓一沓，有黄色一分的，蓝色两分的，绿色五分的，用透明胶带一缠，那时怕撕坏了外面那张，母亲就说先放着才没花掉。现在再看，那个年代，也不是小数。我现在完全能想象到他大老远跑到镇上的银行换，然后小心翼翼揣在怀里回来了压箱底，到时间了好一一发给我们。
有时候在想如果将来我有孙儿了会怎样，会像他那样鞍前马后，齐全周到？会像他那样陪哭赔笑，掏心掏肺？会像他那样不顾安危，只为一乐？我保证不了。他像水一样，静静的，不温不火，填补了我对祖辈所有的眷念和温暖。
她是我的外婆，我一直很奇怪我们的关系为什么不能像别家的祖孙，抑或者像我跟外公一样。她不喜欢我，这在外公对我的宠爱下格外明显。可是我没有办法，对于没有爷爷奶奶的我来说，我完全不知道如何跟一个一脸严肃的长者相处。还有，我从她那里得到的永远都比几个表兄弟少，有次跟母亲唠叨说她偏心，母亲宽慰我，哪有，你是姐姐的关系。我却不这么认为。
她跟外公彻底分开是那年小舅结婚，我在新房里看到她的行李，当时还奇怪呢，后来那一年的中秋我们在大舅家吃了饭没多久又去小舅家吃饭，感觉像过了两个中秋节，后来开始就再也没有所有人一起吃饭了，一直各吃各的。她不凶，可是她不怎么说话，声音干干的，眼睛一瞟，眉毛一拧，我就低头了。母亲说，我小时候因为他们工作忙没人管我是她带大的，我不信。
那年我高考失利，整天昏昏沉沉，母亲推我去她那里散心，说是顺便给小表弟补习。我很不情愿，以前每次去都是尊母命送东西，多半放下东西就走不多呆。而那一次是我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真正的相处，我去的那天中午可能接到了母亲的电话，她就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包布掏出几个鸡蛋蒸了个蛋羹，还煮了几个，看她谨慎的样子估计平时也是不怎么吃的。她什么也没问就是要我吃饱饭多睡觉。后来几天我早上起来了就跟着她去菜园子，我提水她来浇，然后摘了新鲜的去集市，她卖菜我就在板凳儿上坐着，不管最后卖的还剩没剩，饭点儿前肯定会回家，在路上时不时的回过头穿过人流来看我是否跟上，偶尔还会买根麻花给我。晚上我教院子里的小朋友玩狼吃羊，她会在旁边给我们打扇子。晚上睡觉要把我的脚抱在怀里，我有好几次夜里想起来上厕所因为挣不开又怕吵醒她只好作罢硬憋到天亮。
她离开的那天，姐姐在她的枕芯里找到了一张外公的照片，那是在我家院子照的，笑的很慈祥很无心。我们都沉默了，表弟一句话打破，不是早分开了这照片哪儿来的？母亲当时就哭了。她的一生里，年轻时老公一心工作还贪玩，老年了相依靠的儿女都远走他乡还留给她孙儿照料，无一帮衬。我们都不了解她，她的心她的苦太多了。
人哪，都是奇怪的动物，都是失去了才知道后悔，说当初说如果说假如。我就是，我要是知道她在外公走后那么快就离开，我一定会补上，补上我没跟她单独呆一起超过10分钟，补上我跟她谈天说地，补上我跟她撒娇，补上我跟她讲笑话，补上我给她做拿手的饭菜，补上我帮她梳头，补上我看清她脸上的皱纹，补上我跟她之间原应该有却什么都没有的曾经。她照顾了襁褓中的我，给了我人生最初的教育，却没有得到我该有的爱戴和在意，更别说我的报答和承欢膝下了。
他们都没有看到我大学毕业顺利工作，他们都没有看到我与人牵手走上幸福路，他们更是没有见到我对他们付出和再次一家团聚，就，都走了，我都没有见到最后一面。文档里他们这一栏一直一直空白着，好多时候想写些什么却迟迟不敢下手，觉得键盘好涩好重。现在，他们应该都在天堂，微笑着看着我们吧，不然星星为什么这么亮呢。这样的季节，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月光，这样的空气，我突然有种不想抑制的情绪，想点一支烟，在光雾中看到想见的人。
（2016.11.25 虞七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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