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我领着女儿回到故乡,看到年轻的后生开着四轮拖拉机、三轮车载着粮食去磨面,每村至少有几台自动上料磨面机,只要将粮食倒进磨面机粉碎仓,机声隆隆,只一袋烟功夫,一百斤粮食就变成白生生的面粉,而磨面人袖手旁观,只等着装面,多省事呀。
晚饭后去河滩散步,古老的河道上依然残留着老磨坊的废址,夕阳下,仿佛印证着那个时代一个老掉牙的故事。
水声哗哗,我依然听到那“咣当、咣当”的摇箩声和磨盘相咬声。
那是一种怎样的磨坊呀。三间歪歪扭扭的土瓦房横跨在河道的落坎处。进得门来,一头用木板铺成,高出平地许多,磨板上靠前窗一侧有两根打木柱,中间有一横挡,两股粗粗的磨绳吊一个三人才能合围的石磨盘,磨盘中间有石孔,插几枝竹棍以调节进粮多少。下面的磨盘由一根直通磨板下水渠的木柱擎着,木柱下端按一小木轮,小木轮又套在一个竖转的大木轮上。那大木轮的直径足有三四米,边缘用木板嵌成齿轮状。渠水跌落,猛击到齿轮上,带动大木轮转动不停,大木轮带动小木轮转动,小木轮中间的木柱带动磨板上下面的一个磨盘转动。粮食从磨孔源源不断进入,两石盘相磨转,周围缝隙里就源源不断淌落磨碎的颗粒粉末。
磨板上靠后墙的一侧是木箩。下面是用木板隔成的面仓,一头是敞开的,用以装面揽麦麸。面仓上长方形的木箩三面用木板隔成边,一面伸出沿儿。木箩的一头用两根麻绳吊在屋顶,一头按上木柄,木柄连在一根木柱上,下端又连着一个木轴的脚踏。人坐在木凳上,一手握木柄,左右掀动,两脚交替踏动,在木柄撞击木柱的“咣当,咣当”声中,带动那木箩前后筛动。倒入木箩仓里的粮食磨碎颗粒就不住跳动翻卷,“刷刷”落入面仓的是面粉,最后被倒进后仓的是粗颗粒。如此反复的打磨,反复的筛箩,五至六遍方收面装麸。
我不知道那年月为啥总是挨饿,生产队给每家每户的粮食总是不多。尤其像我家这样只有爹娘两个劳力,又有我们兄弟四张嗷嗷待哺的嘴,秋后分的粮食就更少了。
记得那年夏天我家已靠借粮度日,一家人眼巴巴盼望分粮的日子。秋后我家分到了两麻袋玉米、一口袋麦子和两架子车洋芋,还有几十斤荞麦、糜子等杂粮。母亲高兴得什么似得,摸着我们的头说:“这下可好了,总算分到了粮食。娘这就去给你们磨面,磨来面给我娃擀面吃。”我们高兴得像进了天堂。
爹去给生产队赶马车,我和娘去磨面。
我是第一次走进那墙皮剥落、粉尘吊挂布满屋角的磨坊。一个精瘦的老头坐在磨板对面另一个土炕上,“吧嗒、吧嗒”地抽旱烟,又在架着木柴的火盆里“扑、扑”地吹几口,烟熏火燎地,那老头干咳几声,扯起棉袄袖角儿不住抹眼泪。炕上还坐着好几个人。村上狗蛋他爹正在踏箩哩,“咣、咣”,狗蛋踮起脚尖往磨盘孔里用手灌粮食,磨缝里洒出的粉粒粘满了他的衣襟。
“他五爷,我家已有好几日没面下锅了,用野菜糊糊凑合着,娃儿们还等着我磨面回家做饭哩。你能不能措腾着让我先磨?”娘用哀求的语气向磨老汉赵五爷说。
“郭老四家的,你说啥?你要先磨,你不看那磨板上的磨物一家挨一家吗,炕上的这些人都等半晌了。你家哪要等到后半夜才能磨上。”赵五爷不紧不慢地说。
娘叹口气,只能坐在炕沿上等。我跑到外面水渠处看大木轮被水冲击的水花,那巨大的水声怵人心魂。娘怕我不慎跌落水中,一把将我拉进了磨坊。
下午,赵五爷用粗粗的黄面珍子做了一小锅糁饭,每人一碗,佐以白菜腌成的酸菜,那是一顿怎样的美餐呢。
窗外的树叶哗哗啦啦作响,夜里的水声格外大。一盏昏黄的煤油灯下,大人们围着火盆在闲聊,赵五爷不时下炕去磨板上瞧瞧。我靠在娘身旁不住打盹儿。两只小老鼠吱吱窜过地上,在炕头的粮食袋下争食哩。我吓得把头缩进了娘的怀里。这使我想到大人们常说磨坊里夜晚有厉鬼嚎叫,常常从磨坊下的方孔里伸出长长的手来。我吓得不敢瞅那磨板孔,不一会在炕角睡着了。
“山娃,快起来给娘帮着磨面,一个人实在转腾不开。”娘把我从睡梦中叫醒,我揉揉惺忪的双眼,磨磨蹭蹭脱了鞋子,光脚板走上了那磨板。娘叫我在磨孔里灌粮食,兼着扫拢磨下的颗粒。
水击磨轮的声音响彻野河滩,窗外的几颗星子在眨巴着清冷的睡眼。我一会踮起脚跟用手往磨孔里聚灌玉米颗粒,一会儿又拿起一把老笤帚扫啊扫,扫拢后娘就用木头揽倒进木箩里筛箩。随着那有节奏的“咣当、咣当”声,面仓里的面粉堆儿在不断增高变大,颗粒儿仅仅变成了细末儿。而我不知道啥时候竟靠在木柱上睡着了。娘听见磨盘在空转的巨大磨声,急了,赶紧停下磨面,用木斗揽了地板上的粉粒灌进磨孔,一笤帚把儿打在我身上。我又揉揉睡眼继续边打盹儿边灌孔边扫颗粒。
窗外一阵风吹来,那盏挂在横木档上的煤油灯晃了几晃,灯光明明灭灭,闪烁了几下。又听“哐嘡”一声,磨盘停止了转动,原来是磨老汉赵五爷用一根长木楔插进磨板下的一个孔里,磨轮才停止了转动。我不敢靠近磨盘下中心的木板方孔,害怕水中的厉鬼会从方孔处伸出长长的手,我怕。
娘很快装上了细面和麸皮,我在后掀着架子车和娘踏着星光回家去,身后是几声响响的狗吠声。
这是儿时印在我记忆深处的一幕——一个关于老磨坊的故事。而今给女儿讲起老磨坊,女儿象听神话似的,似懂非懂。我说,老磨坊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你们再也见不到老磨坊了,唯愿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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