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在睡梦中死的,于是他虽然变成了鬼,却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变成了鬼。
黄泉路阴惨惨,雾蒙蒙的,脚下是黄色的土路,似铺了一条长无边际的,久经人蹂躏的污浊了的皱巴巴的黄布,延伸到望不见的深处,他踩在上面,悄无声息,一步一步走,浑浑噩噩。
他正走的无知无觉,倏然间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他全身一抖,恢复了些神智。
举目四望,入眼全是一幅陌生而惨淡的景象。撞他的那“人”撞完他后,仍呆呆的往前走,他再细看,才发现这“人”没有双足,小腿处空荡荡的,借着这条路上一阵阵风往前飘。他回头看,后面影影绰绰无数个,就像撞他的那个一样,也正顺着这条黄土路往前来,他恰巧能看到他们一张张僵硬呆滞的脸,他们虽然睁着眼睛,眼珠却像个玻璃球嵌上去的,一转不转。
他明悟了自己处于何地,惶恐极了,连忙低头去看,看完才松了一口气,他的小腿还在。
全凭着心里的一股热血之勇,他转过身,逆着风,逆着其他行路者,开始往回走。顺着风走并没有什么感觉,一逆风走,他才感觉这条路上的风非比寻常,他从未感受到过这样凛冽透骨的寒风!风其实不大,一阵一阵,却能吹透他的衣衫,吹透他的皮,他的肉,几乎要冻僵他的血,吹昏他的脑。他感觉自己脚步变得有些僵硬,走的更慢了,他想到了一幅名叫《伏尔加河上的纤夫》的画,不禁学起画上那群蓬首垢面者的模样,弯下腰,摆出纤夫拉船的姿势,脊背上的骨都凸出来,牙关紧咬,瞪目皱眉,一步一步……走到最后,他被冻得老脸通红,竟至流出鼻涕,滴下涎来!看他这模样,简直比与他相反着方向行着的那些鬼还丑。但我们不得不说,他这副模样虽然看不得,但还真不愧他那样看自己,仍把自己看作个活着的人!
不知走了多久,一天?一月?一年?十年?这条路上的顺风走着的那些不会给他记着这个时间,他自己呢?只逆着往回走就用光了全部的精气神,更不能记的这个。但是当他感觉到一缕斜阳照在他身上的时候,他知道,他回到了人间。
他长舒了一口气,咯吱一声,推开面前的门,一步迈回了自己的家。一进家门,一个半大小子撞入了他的眼中,他站在远处,细细看这个小伙子,倒有自己儿子小时候的模样,他高兴极了,张口就用儿子小名唤他。
半大小子正在院子里水井旁打水,听到声音,回头朝他看一眼,身子一抖,手里的水桶掉回了井里,扑通一声,半大小子从极度惊恐中回过神来,双目圆睁,脸色发白着回头朝屋里嘶喊道:“啊!鬼啊!”
声音传进屋里,从里面立时跑出来一个中年妇人,他看了看妇人,心里更喜,正是他的妻子,他正要上前解释,刚走两步,妇人也是一声惨叫,拽着一旁吓傻的儿子,连滚带爬跌撞着进了屋,插上了门,在门后瑟瑟发抖起来。
他见妻子与儿子被吓成这样,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踟蹰着,走到水井边,缓缓提上水井里的桶,丢到一边,头往水井口里一探,正好从井水荡漾的波里看到一个骷髅头也在回望着他。
他眼前发黑,有些站不稳,脑子里嗡嗡直响,噔噔噔退了几步,瘫倒在了院子里。瘫坐了一会儿,他有些回过神来,他想,他是什么时候变成骷髅的呢?他从黄泉路上往回走明明还完好着呢?
他脑中千头万绪,想了很多,但这些都于事无补,他想,他是死了,他成了鬼了……他挣扎着爬起来,不想再在这里吓到妻儿,开了门,蹒跚着出去了。
到了外面,他茫然四顾,他要去哪里呢?他能去哪里呢?他是鬼,按理来说应该回到黄泉路上,继续沿着既定的路走,做一个安安分分的鬼,但他又一想,他可是经受了千辛万苦才从黄泉路上走回来的,现在又要回去,回去像其他同伴一样吗?踩着那条皱巴巴的路,呆瞪着眼,僵着身子,被身后的风吹着走……
他一边走着,正想到惶恐处,身后啪嗒一声几不可闻的响,打断了他的思绪。他虽然成了骷髅,倒还耳聪目明,回头看去,一根腿骨掉在他身后,被斜阳一照,腿骨旁边土地上浸润上了一圈白色的液体,像一根化了的奶油冰棒。
他低头看自己的腿,那里缺了一根腿骨。
他不禁发自内心一笑,这下可是不用烦恼了,他刚才就该想到,他是鬼,偏偏要回阳间,能从黄泉路上走回来已经是他的本事了,继续逗留阳间,他这身鬼骨架也活不过一时三刻,烟消云散就在转眼间!
他不想回走阴间黄泉路,阳间也无他容身之地,去哪里呢?他这才感觉到孤独。
转过身,一瘸一拐,跛着腿继续往前走,渐渐的,他的身影消失在夕阳余晖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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