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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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末日】

暗影婆娑的水面荡开粼粼波光，遥远世界的月光永远也照不进冥河半寸，唯有星星点点的冥火织就出河面上那一抹淡淡的微光。传说每一簇冥火都包裹着一个抱有执念的亡魂，他们在冥河岸边徘徊，等待自己阔别多年的爱人，永夜漫漫，误入冥河的亡灵难逃魂飞魄散的宿命，无法释怀的执念指引他们化身冥火，继续着遥遥无期的等待。

一艘形状诡异的小船泊靠岸边，通体漆黑的船身，雕栏画栋，但仔细去看，便能惊讶地看到船身上雕刻的内容皆是地狱里鬼哭神嚎的恐怖画面。小船船尾挑了一盏精致的铸铁灯笼，灯火飘摇，光影斑驳在破旧的甲板上，映出一个冷漠的身影。

冥河涛涛，唯一舟可渡，世间亡魂无一例外将要从这里摆渡过冥河，前往彼岸地狱，冥王将在那里给予死者最为公正的审判。

摆渡人卡隆披着宽大的黑色长袍，斗篷的边檐将他的面庞完全遮盖在阴影之下，有人说斗篷之下是一张俊美无双的脸，也有人说那张脸能摄人魂魄，关于卡隆长相的传说很多，多到无从考证。

“到对岸去，是在这里坐船吗？”

身着白色连衣长裙的女孩低头伸向渡船里张望，一副怯生生的模样，温暖柔和的语调像极了冬日的暖阳和秋天的风。

声音的主人天生一副娇俏的面容，精致的轮廓，白皙的皮肤，明眸皓齿，浅笑依依。沉稳如卡隆这样的引渡人也不禁稍稍愣神，回过神来的他略显慌乱地点了点头。

女孩轻轻一跃，踏上渡船的甲板，小船微微晃动，女孩一个踉跄，站立不稳，卡隆破天荒地伸出一条手臂扶了女孩一把，把她稳稳引入船中。

刚在魂飞魄散边缘走了一圈的女孩也不知是无知，还是无所谓，一脸风轻云淡的表情，似乎并没有因此受到惊吓，大咧咧地在甲板上席地而坐，卡隆也安静地退回船尾，船桨轻摇，小船缓缓驶离岸边。

“我知道你的，你叫卡隆，是冥河渡船的摆渡人。”

女孩主动找话题和卡隆攀谈，大多数来到这里的亡灵，或是因为对前路审判的担忧而郁郁寡欢，又或是慑于卡隆诡异的打扮而沉默不语，但眼前的女孩却与常人不同，仿佛生来无所牵挂、乐天阳光、无忧无虑又无所畏惧。

渡船在冥河上缓缓向前，水波击打在船身上无声无息，冥河是天地生成时在阴阳交界处衍生出来的一片混沌，隔离阴阳，吞噬万物，无声无息，无边无尽，即便是声光雷电，落入其中，也一样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唯有一方与它同根同源的黑木能够漂浮其上，冥王治理冥界时，将这方黑木制成了渡船，自此便有了这接驳阴阳唯一的通路。

“冥河上太过安静了，我若是住在这里，怕是一天也待不小去，如果有一个人在这里一待就是十年、百年、千年，这人该是如何的心境呢？”

女孩叹了一口气，再次将目光锁定卡隆，卡隆指了指自己，又摇了摇头。

“你不能说话，我当然知道，来这里的路上，一个好心人层告诉过我，他说‘那个裹得像黑驴球一样的卡隆只会点头摇头，根本不会说半个字，是个实实在在的哑巴’，这里每天有那么多人经过，你却不能和他们交谈，一定特别寂寞吧？”

女孩的语气转为悲伤，卡隆又摇了摇头，示意他并不介意。

“我来找我的先生，不知能否如愿？”

卡隆低头不语，果真是个哑巴，女孩对此并不介意，继续自说自话。

“我先生早我十年来到这里，我脑子里只有他过去的样子，也不知道他现在成了什么模样？十年前，他离开的时候，我们约定过，他会在冥河边等我，可是现在，他若是站在我面前，真不知道我还能不能认出他来？”

冥河水静若深空，随着卡隆手中船桨左右摆动，听到女孩的话，卡隆的船桨陡然一震，荡开道道波纹交错着变得浑浊。

“听人说，冥河上有很多的游魂，游魂是个什么模样？”

卡隆手中的船桨停顿了一下，他竖起手臂，对着河面上漂浮不定的冥火远远一指。

“生命到了最后，竟是这样一副模样，真让人悲伤。等待是一件让人焦心的事情，我可是个急性子，半天也等不来，我先生和我不同，他就很有耐心，谈恋爱的时候，总是他早早在约定的地点等我，后来结了婚，凡事也都是他早我一步，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便是死亡，他也要赶在我前面，这一次他赶得也太急了些，十年那么久，他一定等得很辛苦吧？”

女孩将目光看向卡隆，久久没有将目光移开，卡隆依然没有说话，不过这一次，他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回答。

得到卡隆的回应，女孩的嘴角泛起一抹浅笑，她满意地将目光再次移向冥河，半带忧伤地说道：“谢谢你安慰我，他们都说冥河摆渡人卡隆不仅是个哑巴，还是个铁石心肠的怪物，但在我看来，你应该是个很温柔的人，只是独居久了，不善表达。”

女孩顿了顿，继续道：“我先生也是一个不善表达的人，他总是默默地准备好一切，受了委屈也从不与我说，我总是心安理得地坐享其成，直到他永远地离开。他走后，我的生活变得一团乱，我努力让自己去适应没有他的生活，可是十年过去了，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我也没能找回他在时的那份自在从容。现在想想，他还真是一个没有责任心的家伙，走得那么匆忙，让人猝不及防。”

话到此处，女孩的声音微微有些哽咽，眼泪在她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没有落下。卡隆对女孩连连摇头，一身肃穆装束配合他此时的动作，平添出几分滑稽。

女孩被卡隆的这一举动逗乐了，破涕为笑，说道：“我原本不是一个爱絮叨的人，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突然这么多话，我唱歌很好听，我给你唱首歌吧？”

卡隆像是想起了什么，往冥河深处指了指，女孩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茫茫无尽的冥河水面上，中央位置有一个不太显眼的小旋涡，旋涡的中心一道泉水向上涌出，约莫也只有半尺上下，泉水泛着淡淡的暗金色的光芒，再加上冥河水润物无声，若不注意，断也难看到这个景致。

“那是黄泉吗？”女孩的声音微微有些兴奋。

卡隆点了点头作为回答。

“有人告诉过我，黄泉水是众神的眼泪，只要对着黄泉歌唱，歌声如果能感动众神，就能引动黄泉水的喷涌，那时候，对着泉水许愿，哪怕是要去极乐世界，也能心想事成，这是真的吗？”

卡隆有点了点头，他日复一日地在冥河上迎来送往，无数亡魂曾在黄泉边歌唱，希望得到众神的青睐，有人歌声清丽，有人词意悠长，有人深情款款，有人满心悲伤，可是，摆渡至今，他还未曾见过黄泉喷涌，也不知是众神无情，还是那传说根本就是虚妄。

得到卡隆的肯定，女孩缓缓起身，双手在胸前轻轻合十，一副虔诚祈福的模样，歌声渺渺升起，没有过多的技巧，只是浅吟低唱：

岁月静静流淌，终点飘落冥河岸旁，心中未见惆怅，少年英俊的脸庞，跨过时光，再次涌上心房。勤劳果敢的品格，善良温柔的心肠，无数姑娘曾为你痴狂，而你，选择为我撑开坚实的臂膀。

岁月静静流淌，思绪扰动冥河波浪，眼中几多期许，往日容颜变怎样？翻山越岭，想象踏波逐浪。无微不至的关爱，无怨无悔的守望，满心欢喜嫁作你新娘，选你，是我今生最最正确的航向。

岁月静静流淌，欢喜总要伴随悲伤，世间如此公正，怎容我欢愉尽享，横祸突至，天使折翼断肠。深情款款地嘱托，恋恋不舍地徜徉，终也抵不过世事无常，别离，终成世上最难割舍的凝望。

岁月静静流淌，青丝染上白色鬓霜，不曾以此为苦，只因曾经的约定，无论流年，再见冥河岸旁。日复一日地等待，朝朝暮暮地幻想，我心心念念挚爱的他，现在，莫再让我独自承受这悲伤。

岁月静静流淌，好似冥河没有褶皱的波浪，岁月静静流淌，仿佛众神悲天悯人的泪光，虔诚的女子祈求万能的上苍，帮她了却此生最后一个心愿，告诉她，她挚爱的恋人，现在身在何方？

女孩吟唱结束，歌声在冥河上随波逐流，宛转悠扬的曲调在静谧的河面上蜿蜒着飘向远方，收尾的颤音暗含无助和期待，像含苞的昙花，在深夜寂寥里，静待开放。

女孩注目许久，河面上平静如镜，黄泉缓缓喷涌，没有任何异象发生。女孩放下合十的双手，微笑着看向卡隆，淡然道：“果然还是不行啊！”

卡隆从船尾缓缓起身，看向远处的黄泉，便在这时，黄泉中忽有汩汩的声音传出，女孩也听到了响动，赶紧把目光锁定泉水中央，原本安静的泉水瞬间直冲天际，被幽暗遮蔽的冥河上，一道金色的光柱将天地连接在一起，无数金色的光点从空中铺洒下来，下起一场金色的迷蒙小雨，洋洋洒洒，如梦似幻。

女孩被眼前的奇异的景象惊得愣在原地，卡隆指了指喷涌的黄泉，做了一个祈祷的手势，女孩心领神会，想起了黄泉喷涌许愿的传说，她感激地对卡隆点了点头，赶紧双手合十，闭起眼睛静静许愿。

时光稍纵，涌起的泉水又落回泉眼，一切又都恢复成原先的模样，女孩睁开眼双眼，心满意足地坐回甲板。

之后的旅程极为平静，卡隆静静地划桨，女孩也再没有说话，冥河宽阔，但终究会有尽头，冥府彼岸最终出现在视线的远方。

渡船缓缓靠岸，卡隆一跃跳上河岸，将跳板放下，女孩顺着跳板踏上冥土，便算是与这一世划清了界限。

女孩眺望远方，轻声问卡隆：“你说，我还能见到我先生吗？”

卡隆摇了摇头，随即又点了点头，摇头表示他不知道答案，点头表示他希望可以。

女孩似乎与他心意相通，脸上绽开一朵会意的笑容，她走到卡隆面前，没等卡隆反应过来，给了卡隆一个深深的拥抱。

“谢谢你卡隆，谢谢你陪我渡过冥河，现在，我要去找我先生了。”

女孩说完，潇洒转身，大步走向黑暗深处。卡隆一直目送女孩离开，直到她的背影完全消失在视野尽头。

“她很漂亮。”渡船船尾的灯笼里幻化出一个黑色的人影来，一样的黑色袍子，和卡隆不同，他的手中多了一杆巨镰状的权杖。

“那是她初见我时的模样。”卡隆的声音有些沙哑，或是常年不说话的缘故，连语调也变得有些古怪。

“她很温柔。”

“生气时，一样也会蛮不讲理。”

“天上一天，地上一岁，人间一载，地府百年，满打满算，你在这里已经等了她一千年，见面时也没能说上一句话，没有遗憾吗？”

“冥河摆渡人不能和亡魂说话，这是铁律，我和你约定在先，便一定会信守承诺。”

“她若是去了极乐，你做这一切又有何意义？”

“我说了，你可能不信，我不仅不知道做这一切有什么意义，我甚至都没有想过自己能坚持到她出现的那一天。所以，我做这一切都只是出于本心，至于她能不能明白，于我一个在地府摆渡近千年的亡魂来说，谈何意义。”

“她知道是你，来渡口的路上，我幻化成亡魂的样子告诉了她。”

“你还真是一个好管闲事的当家人，我刚刚还在好奇，她在路上碰到的都是博学的亡魂，地府里的事情几乎无所不知。”

“地府阴冷，却也难免人情世故，你我共事多年，这点小忙不过是举手之劳。”

“你这么做，上面不会有意见吗？”

“有意见又能怎样？不过是多几句牢骚而已，倒是你，众神哪有那么好感动？千年功业换一次黄泉喷涌，值得吗？”

“许她一个前往极乐世界的机会，不亏。”

“可是她的愿望如果不是前往极乐世界呢？”冥王颇有深意地看了卡隆一眼。

“这怎么可能？哪个亡魂不奢望能去极乐？”卡隆赶紧追问。

冥王呵呵一笑，淡然道：“哪个？比如你，比如她，她的愿望竟然是再见你一面。”

卡隆微微一愣，随即笑道：“真是个傻瓜。”

“是啊，一对傻瓜，滚吧，我这里不养傻瓜。”冥王故作嗔怒地抱紧了双臂，露出一副鄙夷的表情。

“我走了，渡船怎么办？”

“这世间从来不缺痴情的傻瓜，你不是第一个卡隆，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趁我还没改变主意之前，快点滚。”冥王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耐烦。

卡隆没有再说话，他默默地脱下黑色的袍子，露出原先的模样，他最后看了一眼一千年来与他朝夕相处的渡船，对着冥王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头也不回地向着女孩离开的方向，狂奔而去。

冥王目送卡隆离去，嘴角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随即，他穿上卡隆的袍子，拿起地上的船桨，踏上渡船的甲板。船桨轻摇，冥王默默轻语：“陪了我一千年，我再送你一份顺水人情，再去人世间纠缠一世吧。”

渡船驶离岸边，在幽暗的水面上留下了一道淡淡的水迹，冥王的目光在视线的尽头定格，思绪翻滚，一位清瘦女孩的模糊背影在他遥远的记忆里若隐若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