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放弃三十年才有的一次大富大贵的机会，罗莫心里也是很难受的。尤其是从惊吓中回过神来后，他愈发后悔了。
后悔是后悔，但恐惧感还依然存在，并且支配着罗莫的思绪。尤其是在海上刮起风，海水开始波动起来的时候，这种恐惧感尤其强烈。罗莫忍住不去回忆那场巨大的风暴，但无济于事，那场景已经被深深地刻在他的脑子里了。
那是鲛人关的第一关。
当时，罗莫正驾驶着小船，走在船队的最后方。周围风平浪静，一点危险降临的迹象都没有。大多数人被说书人的故事所误导，以为鲛人关和他们从小到大所听过的冒险故事里的难关一样，在危险还没到来而又即将到来时，会有什么持续很久的异常但又不致命的现象出现，提醒他们，恶魔、鬼怪亦或是其他什么类型的反派即将出场，好让他们做好充足的准备。
正因如此，周围的其他船上，许多人正悠闲地闭目养神，享受大好时光。更客气的说法是养精蓄锐。只有寥寥数人还在小心翼翼地掌舵行船，观察者周围的海况，以便随时准备修正航向。罗莫正是其中之一。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这次会这么小心谨慎，但一个很现实的原因是，除了开船，他找不到什么消磨时间的事——是那种能让人愉悦快乐的事，而不是傻傻地坐在甲板上看着别人喝酒打牌——来做。
“行了，莫弟。”离他不远处的一艘船上，一个长着一把大胡子的人探出头，看着罗莫，憋住笑说。“别那么紧张，又没啥事，放轻松点。快过来喝点酒吧，你肯定累了。”他朝着罗莫摇了摇手中的酒袋。“喝点小酒，然后睡个小觉，多好。”
这话让罗莫心动了，大胡子七哥手上的酒尤其让他心动。他准备着买酒的钱全给了那俩混混，以至于出海这么久了，他都没能喝上一滴酒。虽然在船上喝酒有时候会耽误事，但老在船上呆着，总得找点乐子不是？
看到罗莫望向自己的酒瓶，七哥笑得更开心了，那把大胡子随着他的笑一上一下地颤动着。他把手里的酒袋晃得更厉害。“过来吧，七哥请喝酒。”
这景象一时间让罗莫有点控制不住。喝点酒吧，没事的，交个朋友也不错，他这样劝自己。于是，在犹豫了一会儿后，他便偏了船头，朝七哥的船靠了过去。
“小子，别过去！”罗莫的船还没走多远，有人便对着他喊道。是个瘦小的老头，也是为数不多的还在小心行船的人。“平时喝酒都要误事，何况现在可是要去闯鲛人关！别看现在屁事没有，说不准儿一会儿天就变了脸。”
关于这一点，罗莫出海之前也有耳闻，所以他行船的速度一下就慢了下来，他再次犹豫起来。
“莫弟，别听那老头儿瞎说，他就是气我没有给他酒喝。”七哥倒是不慌不忙地喝了口酒，罗莫感觉自己闻到了那里传来的一丝酒香。“你看，前面那些官船不也和咋们一样？他们都没给自己找罪受，你怕什么？”
这话彻底让罗莫消除了顾虑。是啊，那些皇命在身的禁军都好好地休息着，那肯定就说明一时半会儿肯定没有问题，那他还怕什么。一想到这儿，他也就不顾老头儿的劝阻，把船开到七哥的船边。
“哟，来啦莫弟？”看到罗莫的船靠了过来，七哥笑道。“来，这个给你。”他从船舱里拿起一个水袋，扔给罗莫。“省着点喝啊，毕竟七哥我也只有这么点酒。”
罗莫赶紧接过水袋。水袋满满的。“七哥，谢了啊。”
七哥大手一挥，“瞧你，跟七哥我客气啥？”他说话的气势颇为豪迈。
打开水袋上的塞子，罗莫却只闻到一点淡淡的酒味。他有些疑惑，本想问问七哥这是什么酒，但转念一想，别人给了自己一袋不要钱的酒，自己还要问是啥酒，很是有点不近人情，便忍住了，没有去问。管他呢，是酒就行，他这么想着，扬起脖子，把水袋里的液体倒进嘴。
“噗！”一口还没下肚，罗莫就吐了出来。这根本不是酒，只是是加了一点劣酒的海水而已。他咳了许久，才将嘴里的海水全部吐出。
“哈哈哈哈。”看到罗莫的样子，七哥和周围几条船上的人都笑了起来。
“七哥还是厉害，这么轻易地就把这小子给骗了，哈哈哈。”
“这小子也真是傻，有趣。”
一股怒火在罗莫心中燃起，但他又不敢发作，就像当初面对那两个抢钱的混混一样。七哥是周围几条船的头儿，想要欺负他一个人真的易如反掌。也正是因为这个，七哥才能够笑眯眯地看着他出丑，丝毫没有顾虑。罗莫只能在心中狠狠地骂他几句，在心中问候他的祖宗。
憋屈，太他娘的憋屈了！但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七哥，真，真是，会开玩笑。”他绷着脸说着，好让自己不那么难堪。但周围的人却笑得更开心了。
“哈哈哈，这小子真是太怂了，都不敢还手的。”
“他要是敢对七哥动手，我立马给自己舀一袋海水来喝！”
“那我喝两袋！”
“我五袋！”
“你们几个，说再多又有啥用，反正这小子又不会真还手。”
“过过嘴瘾嘛。”
……
这些话一句句说出来，罗莫是一个也不敢还口。他唯一能做的是赶紧开船离开这个地方，不然他怕自己会一下气不过，和这群人干上了，那就免不了一个被抛尸海底的结局。
回到原本的位置，之前提醒他的老头儿看了他一眼，“小子，好好开你的船吧。”罗莫顿时觉得羞愧难当，只好低头应了一声。
就在这个时候，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响起了一声惊雷。轰！
而后，风起，雨下。
“第一关来了！掌好舵！”老头儿一下意识到事情不妙，大声提醒道。
周围的人这才反应过来，赶紧爬起身，准备掌舵，但还没等他们站稳身子，海面就已经猛烈地波动起来，把所有站着的人给晃倒了。甚至有人直接被晃进了海水里，落水的人大声呼救着，但没人管他们。
因为浪来了。
海浪
一个罗莫生平所见最大的浪头出现在船队的侧后方，正在以极快的速度接近船队。要不了多久，巨浪就会到达他们所在的地方，准备将他们这些弱不禁风的小船吞噬。
海面愈发倾斜，罗莫全力驾驶着船，不让船随波漂动，而是要迎着海浪航行。这是无数辈前人留下来的经验。只是，望着那一堵在海天之间前行的巨浪，罗莫心里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调转船头，没命地跑去，将海浪抛在身后，而不是正面它。
他还没有将想法付诸实施，就有人已经这么做了。
七哥驾驶着他的船，和其他几艘船一起，正拼命朝罗莫这个方向跑来。罗莫差点就想和他们做出同样的事，但下一刻，他就放弃了这样的想法。海浪追了过来，只片刻的功夫，那几艘船就被卷了进去，在浪里翻转了数圈后，又被浪抛了出来。这时已经没有船了，只剩下一堆碎片。属于七哥那艘船的碎片就从罗莫头顶飞了过去，几个破袋子落进了他的船舱。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
是酒，即使在狂风之中，罗莫也能够闻到那酒香。属于真正酒的酒香。
罗莫摇摇头，让自己清醒过来，他现在可没有精力去感叹什么。他只是尽量稳住身体，驾着小船迎着巨浪而去。
那之后的事情，他就记得不那么清楚了。他只知道自己一会儿被浪头压下，一会儿又被浪抛出。他似乎一直在大喊大叫，但哪怕他喊破了喉咙，他的声音也无法穿过风和水。无论是他的身体，还是他的小船，在这滔天的巨浪之中，都是那么的脆弱，宛如纸片，随时都有可能破碎。
这就是鲛人关，想要得到鲛人珍宝所必须要闯过的关卡，想要得到荣华富贵所必须要经历的困难。巨浪，不过是这条路上的第一个拦路者。
……
“儿子，醒醒。”父母脸庞出现在他面前。他们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了很多，岁月和海水对他们甚是无情。“醒醒。”他们拍拍他的脸，“你妹妹又发病了。”
“哥——”一旁，妹妹气若游丝的声音传了过来。
罗莫想起身，却发现自己怎么也动不了。
“起来吧，你妹妹现在就靠你一个人了。”老父亲伸出手，那双手长满了茧。这双手并没有多大力气，但却一把把罗莫拉了起来。
……
当罗莫醒来时，他正躺在自己的船上。一只海鸥正站在他身上，他挥手赶走了鸟，鸟儿很不客气地回报了他一泡鸟屎，这倒是让罗莫彻底清醒。他赶紧起身把自己弄干净。做完这件事后，他才发现自己的这艘船上，尤其是船舷和船底处，到处都是缺口。万幸的是，大部分的缺口已经被人草草地修补了一遍，虽然看上去不怎么样，但至少不会漏水。
“小子，醒了？”罗莫坐起身来，听到一旁有人在对他讲话。是那个老头儿，他从海面捞起一块漂过的木板，甩干水后，修整了一下大小形状，用来修补自己的船。“我把你那船修了修，手艺一般，你别嫌弃。”
罗莫连忙摆手。“我谢您老人家还来不及呢，哪敢嫌弃啊。”他当然得谢谢老头儿，老头儿可是他的救命恩人，还救了他两次：浪来之前老头儿的提醒算是救了他一命，之后给他修船算是又救了他一命。
“少说些那些没用的话，我可没兴趣听。”老头儿忙着修自己的船，头都懒得抬一下。“有这个时间，你还不如把你那船再好好弄弄，不然就那破船，估计还没等下一关来，就散架了。”
这话不过是老人随口的提醒，但却让罗莫意识到了别的什么。“听您的意思，我们现在是在，继续往前在走？”
“你这不是明摆着是废话吗？这才过了第一关，后面的考验还多着呢。”
被海浪席卷的感觉仿佛又回到了罗莫身上，那是兼具重压和冰冷的折磨。罗莫不由得颤抖起来。“那，后面的考验，是不是更难？”
“小子，别用这些问题来烦我，自己没有脑子吗？”
罗莫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是啊，后面的考验肯定是一个比一个难，但第一个考验对他来说就已经这么难了，那后面的，岂不是随时随地都有可能会死？
他的身体打了个激灵。
来之前，他也知道这个所谓的鲛人关会充满危险，甚至可能会让人失去生命，但他没想到的是第一关就是如此的凶险。难怪，前来挑战的要么是接受过严格训练的禁军，要么就是只为博一线生机的穷人囚犯。正常的人，哪会来这种地方？
面对这种随时可能身亡的考验，罗莫开始退缩了，他没有破釜沉舟的勇气。是的，他家确实很穷，还有一个重病缠身的妹妹需要他养活，可他更不想呆在这种的地方。
“怎么，怕了？想要退出？”老头儿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
罗莫赶紧摇摇头，深怕有人会知道他真实的想法，然后出言嘲讽。
“这有什么值得否认的？你看，已经有人走了。”老头儿给他指了指，那里有几艘船已经调转航向，在往回走了。“怕死并没有什么丢人的，毕竟死了就什么都没了。”说起这个，老头儿却是没有了之前的不耐烦，而是语言平静，“尤其是像你这样的。”
“我这样的？”罗莫一时间有些不解。
“对，你这样的年轻人。”老头儿指着他说：“身体没病，又有点力气，随便找个活，踏踏实实干着，怎么也能养活自己，何必把命折在这里呢？”
“你妹妹现在就靠你一个人了。”恍惚间，罗莫听到老父亲这样对自己说。是啊，妹妹现在就靠她一个人了，他怎么敢把命折在这里呢？他死了，也就意味着妹妹也死了。被他害死的。
罗莫无言，只是默默开始修自己的船。他甚至把自己的船修得更好了，因为大半的小船都被海浪摧毁，以至于海面上到处都漂浮着木料。
而当晚，他就加入了返航的船队。
但也正如之前说的，当他完全从惊吓中回过神来后，他又对自己的脱逃行为后悔了。
没办法，他从小就是这样一个矛盾的人。他所成长的环境注定了这一点，而又是因为这一点，他几乎不可能脱离那个恶劣的环境。这完完全全的就是一个恶性循环，想要打破循环，光靠踏踏实实地干活是没有用的。
罗莫啊罗莫，你咋就这么听人话呢，别人说啥你就做啥，返航的第三个夜晚，当他躺在船上，看群星闪烁时，他开始自责。
那老头说得是没错，回去找个差事，够养活自己了。你也不会随时会死，也就不会留下妹妹等死。可问题是，你要很多很多钱才能把她的病治好，能给她找个好人家给嫁了。不治好她的病，让她一辈子都只能躺在床上，那和等死又有什么区别？而除了去闯鲛人关，你还有啥机会搞到那么多钱？没有！一个都没有！
还有，你不是从小就想证明自己吗？这就是机会啊，最好的机会，甚至是唯一的机会。你想想，你是不是除了会出海打点鱼，就不会其他的了？所以啊，抓住机会，下半辈子能不能翻身就看这次了。更何况，你走之前还夸下了海口，这要是就这样回去了，不是得被那群孙子笑死？
你能忍？！
“不，这没法忍！”罗莫猛地翻起身，“这次决不能就这么算了？我非得试一试才行！”
月光下，海面上，一艘小船悄悄地又转了向。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