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天和瑞强聊天,瑞强说,现在的北方没有春天和秋天。此言不虚!南峪这个小地方,尤其明显。南峪的秋天,一半给了夏天,一半给了冬天。
一场秋雨一场寒。气温断崖式下跌,只需一场雪,时节的大腿一迈,南峪的天便如一口黑锅,倒了扣下来。阴云,寒雾,冷雨,凉风,联袂登台亮相,构成了南峪秋天的主色调。这天气,光是烟雾水水,就能把人“车”晕。烟雾中,昆虫销声,飞鸟匿迹,鸡单脚独立,头一顿一顿地转。人局促于屋内,牙齿冷得咯嘣咯嘣响,连骨头都在打颤。我的个乖乖哟,诚如小儿所言:“差一点,就把人冻成了冰棍。”短袖下课,羽绒服上身。这时节,哪像秋高气爽,诗情飞扬的秋天。橙红橘绿,菊黄蟹肥,怕只是传说中神仙的景致吧,凡人怎能消受。
面对此情,哆嗦半天,只道:“天凉好个秋!”
天突然眨了个眼,锣一敲,鼓一响,太阳撕扯开漫天的烟幕。天,晴了。秋,如一位盛妆的新娘,披着满身的珠光宝气,款款地,从幕后走到了台前,惊艳,华丽,辉煌,绚烂。
天空不著纤尘,皎洁而素净,清亮而高远,为白鹤的双翅留下了九万里的浩瀚长空。山丰腴而绚丽,落虹栖霞。坡上飘着一片红,屲间飞着一溜紫,沟里卧着一块黄。红黄橙绿紫,深深浅浅,浓浓淡淡,厚厚薄薄。一道一道,一团一团,浸润泅渗泼,勾皴擦染点,是李公璘笔下的虎背,斑斓多姿,是李可染笔下的秋山,层林尽染。野枸杞红了,千层果红了,栒子果红了,石枣红了……大大小小的野果子,全红了,晶晶莹莹,琳琳琅琅,酸酸甜甜,满缀枝头,是嵌在山间的红宝石。野菊花开着细碎的小黄花,小巧,精致,玲珑,黄亮黄亮的小太阳,散着幽幽苦香。一瓣一瓣围笼成一朵,朵簇成枝,枝蔟成株,株簇成堆,堆簇成屲,一屲一屲,簇成大山黄灿灿的裙摆。风吹裙动,摇落满山遍野黄灿灿的香。
玉米杆割了,架豆蔓扯了,柴胡拨了,洋芋挖了。土地开阔空旷。视野宽展了,却并不显得萧条沉寂。大白菜黄蕊绿叶,行列有序,排着兵,布着阵,忙着攻城略地。萝卜撅着头,甜根裂着嘴,辣椒拧着腰,错错落落,闹闹喧喧。油菜新生,油绿油绿的嫩叶铺满地面,堆锦叠翠。冬小麦柔软的叶子刚刚钻出地面,细细密密,浅鬣寸许,尖上挂着的清露,闪着光,耀人眼目。整块整块的油菜与冬小麦错杂着,铺陈着,酝酿着来年四月菜花流金,麦浪溢彩的盛景。田梗地头,野草结籽。看灯花叶子干枯,即将皱缩成一只干蟹。游走于泥土深处的老根,枝丫间正鼓胀出一粒粒花苞,饱满而坚挺,在大地柔软温润的怀抱中,孕育着来年二月春风中金黄的美梦。
沟渠畔,河湾里,村庄边立着的一棵棵白杨,一齐挣脱翠绿的硬壳,敞开心扉,掏出柔软的心事,挂成一树繁华。性急的已落光了叶子,银身玉立。老成的一半黄一半绿,一半黄绿相间,周身镶金点翠。大多数恰修成金身,一身辉煌,立在阳光下,黄灿灿,金闪闪,浓淡相宜。这白杨,专为秋天而栽,是林风眠笔下的风景画,沉郁而浪漫,孤寂而明丽。
这家墙头爬着火红的爬山虎,那家檐下挂着金黄的玉米棒。村道两侧新刷的墙壁上,一幅幅彩画油漆未干,大片的向日葵、架豆、玉米绚丽多彩。花园里,百日菊、八瓣梅、月季、大丽花迎风吐蕊。菊花品种很多,大的,小的,黄的,白的,平瓣的,卷须的,星星点点,开在角角落落,飞短流长。大红又大紫,大俗又大雅,千奇又百怪,浓艳泼辣,似白石老人的画册。
“啪——”一声,爆仗在半天里炸出一个脆响。鸽群掠过,疏密有致,是任意撒在天幕上的音符。悠长清亮的哨音中,轻盈盈飘下半根白羽。被惊醒的山野间的野鸡门,将略带破音的大嗓门,从这山扯到那山。秋虫的鸣叫声,高高低低,唧唧切切,衬在悬耕机悍然牛吼的底色中,似洪涛中跳动的浪花,银河中闪烁的星星。公鸡踱上山坡,挺起胸,吸足气,长鸣中,一珠刚刚凝成的秋露,从虚空中跌入村中。村子沸腾了。磨面声,锄草声,汽车声,三轮车声,唱戏声,砍柴声,买煤的,买鸡蛋的,买苹果的,买擀面皮的,闹闹嚷嚷,汹涌开来。“灌醋来——白菜、包菜、菜花、蘑菇、黄瓜、南瓜、菜瓜、西红柿、辣椒、茄儿、胡萝卜、洋蒜、大蒜、金针菇、韭菜、蒜薹、苹果、梨儿、香蕉、橘子、葡萄、茬面、荞面、包谷面、鸡腿、猪头肉,全都有——”开头一声,最后一声,舒缓有味,足足拖了八个音符,婉转成韵。中间的,炒熟的黄豆一般,一古脑儿噼里啪啦飞溅而出。你听清了吗?吆喝啥的?敢情这小小的菜贩嘴上,装着整个秋天。瓢虫背着瓷亮瓷亮的壳,收起黑褶裙,缓缓落在白壁上。
面对此景,心,一下子敞亮了,脑壳,也突然灵光了,思绪飞扬,有了写诗的冲动,憋了半天,只道:“好个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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