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那雪四时长在,固执得要命,死活不肯往开里化。
小都督咯吱咯吱踏着新雪,踩出两溜靴印儿,手提木刀,发顶上精精神神戴着狐尾翎——白绒绒的,一步一晃,直往人心尖上搔。
“燕市人皆去,函关马不归——”小都督也不知晓这唱的念的是什么,倒是军中小哥哥小姐姐们相传的、没个名字的歌谣,还挺顺口,听着听着就学会了,“若逢山下鬼,环上系罗衣——”
别说是逢着山下鬼了,鬼她都不曾逢过的。倒是今日碰上了好事儿——正赶上太守亲戚一家子来此处探望,苦寒地好像也有了点热闹气。小孩们算是有福享,凡是虚岁不过十岁的,每人还因这事儿能多领一块糖饼。
小姑娘掰了半块,先把腹中五脏庙一祭,再舔舔嘴角饼渣儿,意犹未尽的。这还余半块,就给它给包进手帕里头去,揣着,不给别人看见,等馋了再吃。
刚给岗哨的师兄打了个马虎眼,糊弄过去啦,让他悄悄的,不许告诉师父——这下,师父定然不知晓自个儿偷偷溜出来玩了。小都督摇头晃脑、得意洋洋,手臂扬刀一挥,那木头的尖儿便剔开素尘,往雪地上划出个漂亮的弧。可这独自一人,怎么也玩不起来,便探头探脑寻寻觅觅,想找个一同偷懒的伴儿。
寻了一圈,还真没寻见个能玩的人,兔子倒是蹦过去两只。小姑娘又悄咪咪往边上绕,这一绕不打紧——瞅着个可怜虫,正蹲城根儿那块吸鼻涕。
桃簪青袍可不像是平头百姓的装束,更有别于玄甲苍云的打扮。这么冷还有桃花戴,真好看;至于青袍……得,一看就不厚实,压根儿抗不住风。
无聊得紧,小都督只觉同这小先生说两句也不赖,便蹲了过去,寻个话头:“诶,你不是雁门的,对不?”
小先生吸吸冻得发红的鼻子,委委屈屈点了点头,就差拿袍袖擦鼻涕了。小姑娘大方,寻思还有半块儿糖饼,手帕里包着呢,赶紧从怀里往出翻。
大人们凑在一起,从家长里短能谈到之乎者也,多者,再品评品评眼下局势,还非要询他读书习琴如何如何,将来作何打算——这林林总总,对个十岁的孩童来讲,可谓是无趣至极。小先生谎称是要方便,这一跑出来,才觉耳根清静。里面有炭火,暖和;外边刮风,冷。小先生宁可冻着,也不愿意回去再听那让耳朵生茧的絮叨,这才可怜兮兮蹲墙根儿,一个人在冷风里吸鼻涕。
“看你冻得……快擦擦,鼻涕都快流到袍子上啦!”本是真没想着笑话人家,可一抬头,那点小心思啊,全从眉眼嘴角给暴露了,“我师父说冷了就吃点喝点,耐冻——诶,还有半块饼,给你吃?”
小先生千恩万谢接了方帕子,却怎都不肯再吃那半块饼:“那个……谢谢姑娘,谢谢,谢谢……饼子还是姑娘自己留下好了,爹爹说,受了人家好……是得报答的。”
本就是自个儿的吃食,小姑娘也不客气。半块饼分它个三四口往嘴里一塞,嚼巴嚼巴,咕噜咽了。乌溜溜黑亮亮一双大眼睛,偏盯着人家那根簪发的桃枝子,左左右右地瞧来瞧去。
“诶,姑娘喜欢这个呀?”小先生一手攥着帕子,一手去取发间那支桃花簪,“嗯……用了姑娘的帕子,也没得谢,这也不值几个钱的,就……姑娘喜欢的话,就请拿着吧?”
这回可轮到小都督心花怒放,乐得都能平地蹦起三尺高,平素除去方便、再除去沐浴、再除去睡觉,营中从未有谁把自个儿当过个姑娘看。雁门这地方啊,冻死人啦,又没个花开,想看看花都只是看那青岩来的姐姐画的画,这回啊——好不容易见了样真货。
“哎对了,话说回来,你是太守家的亲戚?”
“是了。”小先生便笑了,又吸一下鼻子,“姑娘聪慧,暝归这次来雁门……是随爹爹来看望叔父的。”
一听那小先生讲话,便听得出来南地腔调,跟北边人不太一样的那种。他们念书的啊,就是说话有点啰嗦,一个“给”字的事儿,吧啦吧啦,能讲出那么文绉绉好大一段……但是,但是还挺好听的——跟师父师叔师兄师弟都不一样,人家讲话一点也不糙,好听。
“哦——那你是姓陆啦?”小姑娘一笑,见那小先生点头,更添上三分得意,“陆暝归,对不对?”
“正是。”
“嘿,我叫薛雁茹,姓的跟薛帅的那个薛一样,雁是雁门的那个雁,茹是——”
“雁雁!雁雁!臭丫头——又偷懒钻哪儿去了你!”
“哎——我来啦!我来啦!”小姑娘大着嗓门回了一句,这才起身拍拍裙甲上粘的雪片,拿着人家那桃花簪,明明朗朗一笑,“你听,我师父叫我,他贼凶——那我先……先告辞!”
一番搜肠刮肚,好不容易才找出来“告辞”这俩字儿,可这也够那姑娘高兴好一阵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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