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

绿皮

这次开学的时候，老妈没有阻止我，同意让我搭绿皮火车回学校。

“你可想好了，回去可要在车上需要多花非常多的时间。”

“嗯。”

我喜欢坐绿皮车。

可这又似乎是一种很不符合实际的想法。

在我的印象中，绿皮车带来的印象并不是时间长。与动车的忙碌不同，它是一种把时间悄悄拉缓，可以停下繁忙小憩一会的悠闲。

穿梭在崇山峻岭之中，谁也不想不到接下来的出现的站点，是田边的小站，还是洼边的客楼。看着窗外时不时出现又转眼消失的人间烟火，大有一分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惊喜感。

而更让我喜欢的，是可以在车上邂逅各种来来往往的乘客。是那种两人有缘见面，嗑嗑瓜子唠嗑几句，却又今世无缘再见面的无奈憨笑。

这种可以萍水相逢地来述说人生，也许因为再也不会见到，可以随便畅谈心中的苦闷。吹牛也好，谈笑也罢，用一个人的半生故事来换另个人的半生故事。

这大概便是绿皮车带来的魅力吧。

今天的天气有些阴沉。

告别了父母，我搭上行李走进老家的车站。在来来往往的人山之中，我终于挤上了车，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轻酌热茶，看着窗外匆忙来往的游客发愣，不知不觉地，便离城区渐行渐远。

第一个邂逅的是一位小哥。是几个人一起打扑克时候聊起来的。

他看起来应该是快三十岁了，干净的短寸。五官清秀，端正中又带着些许疲惫，看起来像个兵痞子。

“我在江西打工呢。”他嘴角微咧，露出一个善意地笑容。“这次来福州找人玩，待了一个多月嘞。”

我们似乎挺想聊下去，便把牌局推给了边上同行的朋友。

听他说，他当年高考完后，成绩并不理想，就去当了几年的义务兵，离队后就随便找了个地方打工，养活自己。

“你不回家吗？”我好奇地问道。

他苦笑，摇了摇头看向窗外，留给了我一份沉默。我配合地没有追问下去，陪着他一起看着窗外不断逝过的原野，随后转进了一个隧道。

“我是个贵州人。”隧道内声杂，他也终于似乎愿意开口了。“当初出来，也就没打算回去了。”

话匣子再一次打开。他说，他在家里四个兄弟排行老三。往前看，老大老二读书都好，事业也挺成功，家庭也挺圆满；往后看，老四也正在南京考研究生。

“没脸回家吗。”我打趣道。

“是啊。”他露出一口白牙，附和着我的玩笑，随后又是默契地沉默。

“你想听真话吗。”他似乎是想了想，试探性地问着。

我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你说吧。”

他问我要了纸和笔，开始写起了什么。这道隧道很长，窗外的黑暗使得玻璃非常透彻，把车内的人影照的透亮。我透过玻璃，看着重影之中的他，似乎包裹着一层朦胧。我看不透，也猜不透。

他把信纸折好递给我，笑着叮嘱我一定要等他下车后才能打开。我诺诺地点头，他朝我笑了笑，便没再说话了。

火车穿过隧道，再翻过了两座山，他便下车了。

我在窗外很容易地找到了拖着行李的他，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回眸看到了我。

他笑着把食指在唇前靠了靠。我会意地伸出大拇指，他笑了笑，挥挥手告别，转身消失在人海里。

我迫不及待地拆开信纸，认真地消化着其中的信息。

他的字倒是挺工整，可还是镇压不住我心中的惊讶。

我终于明白了他为什么不回家，不是没脸，而是不能。

那是一种不被世界看好的好感，也便是即使恋爱了，也不会轻易得到身边人祝福的无奈。

他在退伍后终于跟父母道出了自己的性取向，父母大怒，与之断绝了亲子关系。只能离开老家，跑到东南沿海来独自生活。

然后就遇到了那个属于他的他。

虽然口口声声地说，恋爱是平等的，可谁心里都清楚，如果发生在自己身上，自己真实的想法到底是什么。

在刚刚隧道里的黑暗中，玻璃里重影中的朦胧，究竟是被世界隔绝的阴霾，还是已经寻找到世外桃源的仙雾，这个答案，也便只有他自己才能清楚了。

第二个遇到的是一个女孩，是绿皮车在某个乡镇里换乘上来的乘客。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外向的女孩，天不怕地不怕，大有一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

“你这是要去哪啊？”

“去上学啊。我一个人哦。”她自豪地说着，毫不客气地从我手里抓走几片薯片。我无奈地笑笑，把薯片递给了她。

她是大一新生，考到了江苏的某个城市，不知什么原因，她就是想坐绿皮车，于是让父母坐动车先去目的地，然后等她到了后一起去报道。

这种父母心也是很大，究竟女孩的自我保护能力有多强，才会让父母这么的放心。

我偷偷地打量了她几番，她没有化妆，却也禁得住素颜的好看。从她的行囊中可以看出她应该是个自理能力非常强的女孩。

可能是因为同样喜欢写东西，两个人叽叽喳喳话不断。

“可是你那个地方去上学，直接搭动车不就完事儿了吗。”我抢下最后一块薯片，问道。

“谁说绿皮车就不能坐了，我乐意啊，捡故事挺好的。”她顿了顿，用手拨开几颗花生丢进嘴里。“其实，坐绿皮车也是种放松，对吧。我相信你也是这么想的。这不是一种体验，更像是想一种逃避。”

放松？逃避？

我愣住了，仿佛自己在她面前被透视个干净。曾经似乎也跟这么个人说过这么些话。

“就像是网络聊天一般，你我都是不认识的，所以才可以放心地聊，想吹牛，想撒谎，没人会认真计较，只是当做饭后的笑料罢了。对吧。”

两个人四目相对，没有再说一句话。我越发越觉得这个女孩很聪明。那种在陌生地方可以不失自己的气势，又可以留心把别人看的这么透彻。

我没有接话，而是反过来，笑着问她：“你是不是也在逃避什么啊。”

“是啊。”

她想说的应该很多，可惜的是我马上就要下车换乘了，没能把故事完完整整听完。

她的心里，一直都住着一个男孩。

那个时候，两个人还是高二，一个读文，一个读理。两个人是学校里的神话一般，都是文理榜第一名。她的班主任开玩笑地说，这是她教过的最好的情侣了。

时间飞逝，两人都到了高三，很巧合的成绩都非常稳定，谁都觉得将来可以上同一所大学。更好的是双方家长似乎都同意他们的感情，两个人不但收货了感情，还收获了成绩，两点相加，他们的未来一片光明。

“后来呢。”

她沉默了一会，反问了我一句：“你有没有经历过，喜欢的人还在脑海里，可是你却再也找不到他了的感觉。”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就是他已经不在了，但你却依旧在喜欢他。生活中到处都是他的影子，可是你就是找不到他。”

“嗯…”

“他去世了。”

我骇然。

“因为车祸。”

两个人感情非常好，转眼间就过了高三的前半个学期，在今年过年后的开学前夕，她本来想送他一份开学礼物，可是却突然联系不上男生了。彷徨地等了一夜，第二天开学听班主任说了后才知道，他出了车祸。

“他让我好好活着下去，找个可以对我更好的人。这是他最后的愿望。”女孩脸上没有悲伤，述说的时候非常平静，只是眼里不再澄澈，嘴里的花生似乎也不再是那么烹香了。

“这哪能啊。”女孩望着窗外，声音逐渐低落。

“他想去南京读生物，我想替他去完成他的梦想。可是这件事发生后，我高三后半学期一点学习心思都没有，好不容易熬过了高考。却没能实现他的愿望。”

“我考不上南京，但是也去了南京相近的地方。”她垂眸，眼底闪过一丝迷茫。

我默默地看着她，想不出来怎么安慰比较合适。

“没关系吧，人呢，总要往前看。只有等我忙完了这一生，才能再去安安静静地陪着他了。”

我用手撑着头，不知所措地抚摸着下巴。我很惊艳女孩的理智，也很羡慕她可以在短时间内调整好自己的情绪。

如果我也是这样的人，那么就不会发生这么多事了。

可究竟是承受了多少，才会让她对面回忆还可以从容不迫？

绿皮车开进了长江边的某个小城的车站，我知道我该下车了。临走前，女孩塞给我张条子，让我下车后再看。

“祝你你能够完成你和他共同的梦想。”

“一定。”

“一定。”

我走出车厢，这里依旧是乌云漫步。我拆开女孩给我的纸条——

本是无意穿堂风，偏偏引山洪。

我双目微合，望着女孩跟绿皮车渐行渐远，缓缓伸出了大拇指。

翻过地下通道，我拖着行李，坐在月台上等着转车，塞在贴胸口前的那张纸条上的句子，以及那个小哥留给我信纸上的话，使得我把思绪无限放远，找到了一年前那个对外来新鲜事物充满好奇，却一直忙着追风捕影的自己。

物是人非，人心难料。

我似乎有很多话想和他说，想告诉他很多事情的结果。

可是又没有权利去批判在当时那个处境下的他的对错。

火车缓缓驶进车站。我笑了笑，走进了车厢，在放行李箱的同时，我回眸一撇，竟看到了曾经的那个让我焦灼到不行的人。

“你有没有经历过，喜欢的人还在脑海里，可是你却再也找不到对方了的感觉。”

我愣了愣，黑眸重新变为暗淡，压低帽檐，低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