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端午,娘挺着个大肚子包粽子,包着包着,娘就疼得包不下去了。爹闻讯从外面赶回时,娘已经生下了我。爹说这孩子就叫端午吧,于是我就叫了端午。
我是家里的第一个孩子,初为人父人母的爹和娘对我极是宠爱。尤其是爹,在我满一岁的那个端午日,还专门请来镇上最有手艺的小裁缝,给我缝衣制袄,并嘱咐我娘,说以后每到端午让裁缝上我们家做衣服。
从我能记事起,我就特别惦着端午这个日子。
端午这一天,粽子是必包的,这是我们这儿的风俗。爹和娘的缘分就起于粽子。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娘和爹的爱情故事,早在《诗经》里头就有人描述过了。江南的水乡多芦苇,这芦苇根连根叶接叶,爹心中的好人儿——我娘,就伫立在那河水边摘着芦苇叶。
娘和爹就隔了一条河。
娘现在向我说起这段故事时,沟壑纵横的脸上常会嵌满微笑。
娘说爹那个时候很流氓,常常光着泥脚丫子,隔着河,对着她吹口哨,更过分的是,还会在夜里把一大把的芦苇叶偷偷地挂在娘的屋檐下。
娘那时候很年轻,才十九岁,经不住爹很流氓地又是吹口哨又是送芦苇叶的,很快就嫁给了河对边的爹。当然最主要的还是爹向娘承诺过,说他一辈子会对娘好的。
一辈子的事谁又能说得清呢?
就像当初他们怎么也不会说清,他们的第一孩子我,会选了端午这一天来降生。更说不清的是,在我五岁那年的那个端午日,一个叫秀琴的女人随爹前后脚跨进了我们家的门槛。
我五岁时的那个端午,爹已是村里唯一一家村办厂的厂长。
当厂长的爹不再泥着一双光脚了,爹头发梳得笔挺,皮鞋擦得锃亮,一把小骨梳天天放在上衣左侧口袋里,隔一息息会梳一梳,隔一息息会梳一梳,三分之一梳到左边三分之二靠向右边。用现在话形容,很拉风。
秀琴是厂里的会计,年轻漂亮有文化,是爹的得力助手。
爹把秀琴带到家里的裁缝跟前,变戏法似的扯出一块粉红的的确良衣料,让裁缝给秀琴量体裁衣。这之前,虽然家里每年端午做新衣,但做的都是娘亲手织的土布衣衫,的确良的衣服只有城里人才穿得起。那天爹还一反常态帮娘包粽子,这是我唯一一次看爹包粽子,爹专为秀琴编了一只元宝型的粽子,秀琴笑得像一朵花一样。
那个端午后,娘和爹就常常会吵起架了。爹不是嫌娘做的菜咸就是嫌娘没文化,还常常用难听的话数落娘,说娘比柱子家的疯婆娘奶妹都不如,只给她生了个丫头片子。
爹不在家时,娘就常常抱着我抹眼泪。
后来,关于爹的一些闲言碎语纷纷传了开来。说爹外边有女人。
爹有女人的说法是由大妈跟一帮子长舌妇最先传开的。我就亲耳听到过。她们在背地里说我爹把秀琴的肚子搞大了。叽叽喳喳的。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我把听到的一些话,学舌讲给娘听。娘很生气,往我屁股上一个劲地打,边打边朝着门外大声说:“叫你再嚼舌,叫你再嚼舌!”娘很可怕,就像村里那个叫奶妹的疯女人一样。打过后又抱着我一个劲地哭。
我对娘说,娘:“你不要哭,我叫大伯拿杆猎枪打大妈。”娘真的不哭了。
娘不哭了,爹倒是哭了起来。
村里几个干部模样的人轮着到我家里来,他们对爹很凶。要爹承认什么。爹不承认什么。他们放下话说要把爹带到什么地方去。他们走后,爹就哭了。
在爹被大妈们传说搞大秀琴肚子的某一个夜晚,娘拖着幼年的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秀琴家里摸黑而去,手里提着一包红糖一包鸡蛋糕一罐蜜橘糖水。这些东西我知道是看病人的。确切地说是看躺在床上的秀琴姑娘的。两个女人说了什么我不知道,但肯定说了什么,因为我看到娘跪在秀琴床跟前,还拖着我让我也跟她一起跪,我没跪。
后来,秀琴就嫁到城里去了,嫁给了一个在城里开洒水车的。再后来,大妈们的长舌头也渐渐地不长了。再再后来,爹到底没有去那个什么地方,爹还是原来的爹,但,再也没见娘在端午日包粽子了。
一晃二十几个年头过来了,我们也差不多有二十几年没吃过娘亲手包的粽子了。
今年的端午又到了,今年的端午是爹和娘迁入新居的第一个端午节——老屋拆了,随老屋的一些老日子也一并拆了。
中午时,我开车把一大盒“五芳斋”蛋黄大肉粽给爹和娘送去,刚到门口,从门洞往里看,只见娘正坐在放满苇叶的竹匾旁,牙齿正咬着一根线头包粽子。爹坐在轮椅里,在旁边帮娘剪着粽叶。爹去年中了风,但没什么大碍,已差不多能下地走几步了。
看到这个情景,我立马打电话给弟弟,我说立夏你快点回来,娘摆开架势在包粽子了。我的弟弟叫立夏,小我七岁。立夏没有生在立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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