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舅舅是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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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舅舅是傻子，已经三十多年了，每当外婆让他做什么他不做时，外婆总是会用她那自诩能博得同情的哭音愤怒绝望地说一句“傻贵民”。

串亲戚是每个孩子童年最大的乐趣之一，当然我也不例外。小时候我最喜欢去的便是外婆家。外婆年纪大了，几个阿姨和妈妈每次去看望时总要带好多好吃的东西，但外婆一辈子节俭惯了，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因此储物柜里那些零食大多是被我们几个外孙吃掉的。

小时候总觉得外婆家的储物柜就像阿里巴巴的神灯，承载了儿时最热切的渴望。弟弟出生前，为了外婆家那个装满梦想的储物柜，我没少往外婆家跑。

由于小时乖巧懂事，倒也讨得外婆欢心，常常在外婆家一住就是十几天，母亲来接我哭着喊着不肯走，母亲拿我没辙，外婆也任由我胡闹。

喜欢住在外婆家，除了嘴馋的诱惑之外，便是小孩的好奇心作祟吧。天性使然，孩子向来对周围一切事情都充满了强烈的好奇心。

比如我会好奇外婆年纪这么大了脚为什么这么小？好奇为什么外婆明明告诉我她有名字但村里好多人都叫她刘大姐？好奇住在外婆家隔壁的三外婆的耳洞为什么像绿豆粒一样大？好奇为什么外婆家的小狗阿黄总是喜欢黏在舅舅身后？好奇外婆家养的鸡为什么总是在声嘶力竭乱叫了一番后还能生出鸡蛋……

但这些好奇通通加起来也抵不过为什么清秀儒雅的舅舅却是一个傻子的事实。

大概所有孩子懵懂的岁月里，都有一座用好奇的沙砾构筑的城堡，想轻轻触摸却又对沙砾外面的世界充满了莫名的未知的惶恐，如百爪挠心似的，矛盾极了。

对于舅舅是傻子的事实我就是这样的心态，希望了解却又害怕事情的真相，这当真是年少时困惑自己最大的烦恼了。

02

舅舅是外婆的第一个孩子，仅比母亲大4岁，不知道舅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傻得，但自我记事以来，舅舅就是个傻子，整天神神道道，时而自言自语，时而哈哈大笑，就这样疯疯癫癫过了这么多年。

别看舅舅傻，心里可精明着呢，算数超准。就是在傻了的那些年岁里还卖过凉粉、豆腐、雪糕，自制过汽水，在我幼时的心里他是十分能干的人物。

每次一到外婆家，他就考我，有时考我算术，有时考我认字，甚至有时还会考我英语，铅笔“pencil”是他教我的第一个英语单词。

舅舅个头很高，身材劲瘦，长相儒雅，喜欢干净，手腕上时常带着一个男士手表，在小孩的意识里，手表可是奢侈的东西，连带着舅舅也有了几分神秘感。

所以对于舅舅为什么是傻子的事实愈发好奇了，然而孩子的话在大人的世界是没有任何分量的，最多是天马行空的胡言乱语。

我曾不止一次地问母亲，每次母亲都嗔怪地看着我：“小孩子知道什么，别瞎问。”有一次被母亲逼急了，我一脸倨傲地大放厥词：“切，谁稀罕问你，不告诉我算了，我去问外婆。”

母亲严厉地瞪着我：“你别去问外婆，免得她伤心。”鉴于母亲的警告，我虽有雄心壮语却也不敢乱来。

03

又一年春天去外婆家，我吃过午饭，蹦蹦跳跳地准备去找许久不见的小伙伴们玩耍。刚到街上就听见一阵一阵地吆喝声夹杂着嗤笑声：“傻贵民，傻贵民……”原来是平时和我一块玩的小伙伴们正在戏弄舅舅，还用小石子儿投他。

我顿时气得抓着地上的土不管不顾地向他们撒去，大声吼道：“你们才是傻子，你们才是傻子……”回过头来，见舅舅依然蹲在地上用小棍子不知道在写些什么，一边写还一边傻笑，我更加生气了，在他写字的地上狠狠地跺了几脚，哭着跑开了，舅舅一脸莫名，看了我一眼继续蹲在那里傻笑，仿佛周边的一切与他无关。

诚然那一刻有作为孩子的自尊心的驱使，但更多的是愤怒，也许还有一种小孩式的悲哀和绝望吧。

那次本来还想像以前在外婆家长住的我意外地当天就回家了，且自此后我便很少住外婆家，母亲和外婆为这事还惊奇了许久。再后来，初中、高中住校，加上忙于学业，一年到头去外婆家的次数指头都数得过来，这件事也渐渐被搁置起来。

后来随着年岁的增长，我渐渐地知道大人的世界和小孩的世界是不一样的。

他们的世界里有许多我们不能轻易碰触的伤口和不易，我站在一个孩子的水平线上去乞求大人满足和维护自己些微的好奇心与自尊心时，本身就已经愈距了。

毕竟我和舅舅交错了将近三十年的时光，三十年能发生的事情太多太多，所以我不再执着于事实真相，只是有时想到这些会莫名地生出几分遗憾。

04

高考结束后的那个暑假，在外婆的盛情邀约和母亲柔情攻势地劝说下，我终于答应在外婆家住几天。

不是不愿意在外婆家住，只是时间见长，儿时任性胡闹的心性早已被时光打磨得含蓄内敛多了，虽然嘴馋的毛病依旧没改，但所幸面对喜欢的东西能控制住自己，所以对于儿时来说充满诱惑的外婆家的储物柜便有些能“泰然处之”了，再加上女孩爱美的天性，我再也不敢甩开肚皮尽情吃了。

就是在这个夏季的夜晚，我和外婆像往常一样肩并肩躺在院里的凉席上乘凉，这是外婆那个时代延续了几十年的夏季特有的生活模式。

我双手枕着头，眼睛透过树影婆娑的一片片黑色阴影看着天空中一闪一闪的繁星，空气里回荡着夏蝉的鸣叫和几许轻微的风声，还有外婆为了驱蚊子摇晃着芭蕉叶制成的蒲扇来回翻动的声音，耳边外婆轻轻柔柔地声音传来，像夏夜的低语呢喃，似微风的宣泄呜咽。

就是在这断断续续地诉说中，我不仅知道了舅舅爱戴手表的缘由，还知晓了舅舅变傻的原因，横亘在心底许久的疑问终于有了答案，只是并没有解脱式的欣喜，反而平添了几分沉重。

05

其实故事并没有多么惊心动魄和艰难曲折，只是那个时代的农民被穷困压弯了腰下的一种精神畸形，我毕竟没生活在那个时代，所以对于肉体的穷困是如何能把一个人的精神打垮这样的事实不敢妄加揣测，但我确实听二奶奶讲过那个时代一个南瓜就可以换来一个妻子的说法。

原来舅舅当时初中时处过一个女朋友，对方嫌弃外婆家里穷，说是只要送块手表当聘礼就同意两人的婚事，外婆家是村里有名的穷户，外公多年来卧病在床，舅舅的初中也是借钱勉强上完的，家里温饱问题都难解决，哪里能拿得出这许多钱去买手表呢，于是两人的婚事就不了了之了。

至此舅舅便没了往日的开朗，家里的穷困成了压在他心头的一块石头，后来村里有去城里打工的，舅舅和村里人一块去了。

十几岁的青年突然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难免有些胆怯，刚开始一切还好，后来一块工作的一个漂亮女孩子喜欢上舅舅，每天都来找他。就像现在狗血的肥皂剧一样，这个厂里的主任喜欢这女孩好久了，求而不得的结果致使他多次想尽各种借口找舅舅麻烦。

谁说以前时代的人都质朴善良，每个时代终归是有恶人在的，只是舅舅的运气有点差而已。

又一次他带了十几号人将舅舅堵在下班的路上，一阵拳打脚踢之后随之而来的是赤裸裸的生命威胁，于是胆怯的舅舅在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下屈服了，也害怕了。活不干了，行李也没带，舅舅一个人连夜跑回了家，回到家还嚷嚷着：“有人要杀我……。”渐渐地精神就不太正常了，一个人常常自言自语，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06

我不知道那个惊慌奔跑了八十多里地的少年在那短短的黑夜里究竟经历了多少内心的挣扎？这是一种怎样的恐惧啊，竟能将人的精神摧毁至此。时间向来有最好的愈合功效，舅舅依旧疯疯癫癫，只是少了许多纠结于他变傻的探讨。

如今，那个挺拔俊秀的男孩早已在岁月现实的无情碾压下变成了头发斑白、身材佝偻的暮年男人。

五十多岁的他打了一辈子光棍，无论走到哪里依旧带着块儿旧式男士手表，常常一个人自言自语，做着捡破烂的营生。

也许在某个夏日炎炎的午后，你会看见一个身材消瘦的男人佝偻着再也直不起来的腰在一个堆满垃圾的深坑里用一根木棍来回搅动着，背上盛满垃圾的废旧肥料袋子连同汗湿的沾满污秽的衣衫紧紧贴在他的身上。

有时他会因为扒到一只笔一个人高兴地呵呵笑起来，有时他又会一个人莫名地上演着骂人的戏码。也许你还会看到他穿梭于热闹的市集上，还没靠近商贩的摊位，便传来毫不留情地嚷嚷声：“走远点，别耽误我们做生意。”

他没听见似的，弯曲的身影淹没于熙熙攘攘的闹市人群里。

三十多年来舅舅就这样活在他一个人的世界里，我们进不去，他也出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