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足

文｜千始

仝小龙一瘸一拐挪进破旧老城区的时候，正是黄昏。

深秋的空气中处处透着逼人的寒气，狂野的风放肆地追逐着路上的落叶，誓要与其抵死缠绵。

这一片老城区，周边都竖起了高楼，鳞次栉比。不知什么原因，只有这片老城区被遗忘了，被囚在其中。人置身于此，仿佛陷入那高速运转的命运漩涡，再也挣脱不开。

仝小龙不时碰到一、两个老邻居。他们原本打招呼的热络的脸，在看到他异样的举止后，无一例外变得欲言又止又满脸同情。

已经在心里练习了成百上千遍这样的场景，小龙黝黑的脸上还是浮现出难掩的苦涩。他努力装作不在意，刻意挤出掩饰的笑容与他们擦身而过。就在错过身的一刹那，那抹笑容隐匿不见。

他在这片老城区生活了二十年，一直到他参军离开。如今，他已经二十八岁，终于又回到这里。

这里看上去还是他记忆中的模样，老房子还是老房子，老邻居还是老邻居。一切好像没变，又仿佛什么都变了，物是人非。离开的时候，他还是个精壮小伙，现在，他一条腿却废了。一切，再也回不去了。

仝小龙的心迫切地想找到一些寄托。他想到母亲。是的，他从来没有怀疑过，不管他离开多久，母亲都一直在等他。想到母亲，仝小龙的心一热，重新振作起来。此时此刻，他多想像小时候那样，扑到母亲的怀抱里，让母亲来慰藉他的心。

仝小龙轻轻地敲了敲门，突然有些紧张，心砰砰乱跳。门却没有开。他契而不舍地叩着门，门终于开了，四个从高到低的小女孩，像手机信号一样在他面前一字排开。

最高的小女孩警觉地看着她：“你找谁？”

仝小龙笑了，他的眉头舒展开来：“你是大丫？我是你叔叔。”

四个小女孩萌萌地看着他。一道凌厉的声音突然响起:"大丫，发什么愣？带妹妹们回屋去。"

几个小女孩一溜烟地跑开了。

仝小龙看着走过来的瘦高个女子，颧骨很高，横眉冷对着自己，一身廉价的衣服，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灰不啦叽，整个人看上去无精打彩。此时，她正瞪着她那对金鱼一样肿的眼泡，死死地盯着自己。

小龙心里知道，她一定知道自己是谁。可是她却没说话，静静地一直在等他先开口，仿佛谁先开口，谁就输了。

“你是翠花嫂子？我是小龙。”小龙微笑着开口，不等马翠花招呼，顺势在旁边的木头椅子上坐下，面前一张半旧的实木饭桌。屋里陈设简单，空间不大，没有多余的物品。

马翠花的眼神缩了缩，眼睛里闪过一道奇异的光，却又很快隐去，恢复常态。

“小龙，总听你哥提起你。别说，细瞅你跟你哥确实挺像的。你们部队放假了吗？”

小龙并未回答，眼睛环顾四周道：“嫂子，妈哪去了？”

翠花很快回答：“妈去二姨家了。”表情瞬间变得别别扭扭，极不自然。仿佛突然有一万只手在同时挠她的心，情绪变得烦燥。

“二姨？”小龙疑惑地瞅着她。

翠花还未来得及回答，门被推开了。一个高大的身影闪进来。看到在椅子上坐的小龙，他明显怔了一下，然后咧开大嘴，硬是撕扯出一个极不自然的笑容：“小龙，你回来了。”

“哥。”小龙迅速起了下身，却因起得太快，一条好腿支撑不住他全身的重量，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

“你的腿……”大龙愕然地看着他，张大了嘴巴。

小龙根本就没想回答他的问题。

　　“哥，妈去哪了？嫂子怎么说他去二姨家了？妈明明写信告诉过我二姨前两年就不在了，妈怎么会去二姨家呢？”小龙加重了语气，直视着哥哥大龙。

大龙被小龙这一顿抢白，脸色憋得通红，他狠狠地瞪了媳妇马翠花一眼。马翠花接收到丈夫的愠怒，却毫不在乎，气定神闲。

“妈……她……”大龙吞吞吐吐，他在他空洞的大脑里迅速搜索着可以交给弟弟的合理解释，怎奈他脑容量有限，最终还是放弃了。

“她住在锅炉厂里。小龙，你听我说，妈是自愿的……”终于说出来了，大龙如释重负。他甚至安抚着脸色大变的小龙。马翠花在旁边摆出一副看好戏的姿态，就差没在脑门上写着这一切与我无关。

他话音未落，“啪”地一声，小龙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吓得大龙和马翠花神色大变，身体以同一节奏哆嗦了下。

　　小龙再也忍不住了，他腾地一声站起来，深深地看了自己的哥哥仝大龙一眼。他眼里燃起的熊熊怒火像是要把大龙烧掉。他看着大龙，大龙也看着他，不知道看了多久，大龙最终败下阵来，把目光移开。小龙一言未发，转过身，拖着一条腿急急地离开了。

“咦，你弟弟腿怎么残废了？”马翠花看着小龙离去的背影，说出心中疑惑。

……

“你弟弟是不是成废物了？部队是不是不要他了？”

“闭嘴！”

“有能耐跟我横什么？让我们娘几个住大房子，吃香的喝辣的才是真本事……”

马翠花提高了分贝，她的话音被一阵狂风疾雨劫了去。秋天的雨说下就下，没给人任何喘息的机会，豆大的雨点噼里啪拉地落下。

仝小龙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到锅炉厂。天已经黑了。他全身上下被雨水浇透了，可是他却顾不得。

他来到锅炉厂女生宿舍门外，怕吓着妈妈，小声喊了几嗓子：“妈！妈！”屋里没有回应。他心中焦急，试着轻轻推了把木门。门摇摇欲坠，好像马上要掉下来，竟然开了。原来那门太久远了，早已经锁不上了。

屋里登时亮起了昏暗的灯光。母亲姜梅英先是一惊，当她发现来人正是多年未见的小儿子小龙，巨大的喜悦一下子包围了她。

“小龙，你回来了？回来就好。”姜梅英笑着，脸上却淌着热泪。

“看你都淋透了，赶紧擦擦。”姜梅英转身准备去给儿子拿毛巾，却被小龙一把拽住。

“妈，跟我回家。现在，马上回去。”小龙的语气不容质疑。

“小龙，你听妈说。人老了，就图个清静。妈在厂里打扫卫生，吃住都在这里，很方便。妈住这真挺好的……”

小龙打量四周，这是一间四人宿舍，上下铺，年久失修。门已经不堪一击，那窗，玻璃碎了两块，只是胡乱地挡了块薄薄的塑料布，被风肆虐着吹来吹去，呼呼作响。一股寒气直透进来。因为环境不好，刚才进大门时，他从门卫那得知，整个宿舍楼，只住了母亲一个人。

“妈，你真的不能再这呆了。这里条件太差了，你怎么住？妈，你告诉我，是不是我哥他们把你赶出来了？

“不是。妈年纪大了，来回走也不方便。”姜梅英连忙否认。

“妈……”小龙打断她。

“小龙，妈真是自己想搬出来的。你哥嫂他们也不容易，房子又小。你嫂子卖水果，你哥蹬三轮车，还有四个那么小的孩子，不容易啊。妈没什么。妈这手心手背都是肉，只是这些年苦了你了。”

“妈，我不苦。”小龙眼圈红了。

“妈这心里啊，总觉得对不住你。按你的成绩本来能考上大学。可当初你为了给你哥凑彩礼钱，说啥也不念了，跑去当兵。妈总觉得亏欠你。你不知道，这些年，你一次也没回来，妈心里有多难受。”姜梅英说着，不时擦擦眼睛。

“妈，你看你，别哭了。我喜欢当兵。我不回来，也不是因为这个，我们部队在执行任务。妈，你别多想。这雨看来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今天我就陪你在这住一晚上。明天，我领你回家。”

“妈真的不想回去。”姜梅英笑了。

“好，都听你的。”嘴上那么说，小龙心里已经暗自打定主意，不能让妈在这住了。以前他不知道就算了，现在他回来了，他不会再让妈妈吃苦。

风刮了一夜，雨也下了一夜，好像在诉说着世人各自的烦心事。

第二天一大清早，仝小龙醒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天却阴着，迟迟不肯放晴，灰蒙蒙一片。他刚要从床上起来，姜梅英提着早点从外面回来，喊他吃东西。

小龙着急下床，没留心，一个趔趄，没支撑住，他摔倒在床边。

姜梅英过来扶住他，一脸愕然：“小龙，你的腿……”

“妈，就是执行任务的时候，遇到意外，这条左腿少了一小截。我没事。”

小龙说得风轻云淡，姜梅英听得心里却是波涛涌起。她潸然落泪：“小龙，你受罪了。你还没成家，这以后你怎么办呢？”

“妈，你别担心我。我也能走，就是比之前走得慢点。你看……”小龙一边说着，一边走给姜梅英看，只是脚有点跛，让人看了心酸。

姜梅英心里更难受了，眼里含着泪水：“小龙，是妈对不起你。你放心，妈不会不管你的。”说着，她突然捂住心口。

“妈，你怎么了？”小龙上前扶住她。

“我没事，老毛病了。一会就好。”姜梅英看着小龙，给他一个安抚的笑容。小龙心中有事，没注意到，姜梅英疼得脸色煞白。

仝小龙说白天要出去办事，让姜梅英不用管他。姜梅英趁着午休时间，找到大龙三轮车接活的市场口。

“妈，你怎么来了？”看到母亲，大龙有些意外，脸色有些羞赧。

“大龙，妈今天中午想请你吃饭。你想吃啥？咱娘俩去饭店吃，妈请客……”

“妈，你不生我气啦？”大龙摸了摸脑袋，憨憨地说。

“当妈的怎么会生孩子的气呢？净说傻话。”姜梅英宠溺地看了大儿子一眼。大龙见母亲根本没有怪罪自己，心情一时大好。

母子俩吃完了饭，姜梅英坚持让大龙送自己回去。把她送回宿舍，大龙刚想走，姜梅英一把拉住他：“大龙，妈有一件事想跟你说，你要答应妈。”

大龙说：“妈，什么事？”

“妈听人说了，咱们那一片要拆迁。妈怎么样都行，之前翠花让妈搬出来住，妈不是也没说啥就答应了。现在小龙回来了，他的情况你也看见了。大龙，做人不能没有心，你得把你弟弟应得的那一份给他。”

“妈，你既然都知道了，你也替我想想。我四个孩子呢，人多房子小。妈，你当妈的不能偏心。小龙的户口已经迁出去了，拆迁本来就没他的份。”

“大龙，你怎么能说这种话？你们都是妈的孩子，妈一碗水得端平。”姜梅英急了。

“妈，你就知道向着他，这些年他管过你吗？就算他现在这样，他还有复员费呢。反正这房子我铁定不给他。翠花说了，谁要跟他抢房子，她就跟我散伙，孩子她一个都不要。妈，你得让我活呀。”

姜梅英捂住心口，额头上渗出汗来：“大龙，你是哥哥，你不能只为自己想。你以为妈不知道，当年你跟翠花要结婚，翠花要彩礼，小龙要考大学，是你找到小龙，小龙懂事，二话没说，就退学去当兵。还有，你是个男人，是家里的顶梁柱，你得有主见，不能什么事都听你老婆的。”

“妈，你还说呢，你从小就偏袒小龙，什么好事都向着他。我初中毕业就下来干活。小龙呢，上高中，当兵，现在你又给他要房子。我真怀疑，你不是我亲妈，我是你捡来的，小龙才是你亲生的。”

“你这个混帐东西!这种话你也能说出来。你们都是妈身上掉下来的肉，打断骨头连着筋。当初小龙为了你结婚，大学都没考，你当哥的就不能替他想想……”姜梅英的脸没有血色，像白纸一样惨白，声音越来越弱，最后整个人扑倒在地上。

“妈，难怪翠花总说你偏心，你怎么就不能替我想想，如果你还拿我当你儿子……”大龙情绪激动，背对着姜梅英。有些话，看着母亲的脸，他实在说不出口。等他转过身来，才发现母亲已经昏倒在地上。

“妈！妈……妈你怎么了？你醒醒啊……”大龙慌了神，跪倒在地上，大声叫着姜梅英，姜梅英却没有任何反应。

就在这时，小龙从外面走进来，见此情景，他三步并作两步，跌跌撞撞地来到母亲身边：“妈……妈……”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呼唤，姜梅英却再也听不到了，她已经停止呼吸。

大龙、小龙不知道，母亲姜梅英一直有心脏病。大龙流下了悔恨的泪水，却太迟了。

小龙沉浸在失去母亲的悲伤之中。他后悔这么多年，因为跟大龙心里有芥蒂，没回来看母亲。就算是为了执行任务，他心里也清楚，那也只是自己的借口。

办完母亲的后事，小龙准备离开了。秋意渐浓，秋风更凉，一只孤雁哀叫着，飞向远方。

“小龙，都是我的错，是我害死了妈。我不是人，你打死我吧。”大龙低着头，用力捶打着胸口，乞求小龙的原谅。

小龙看了他一眼，把目光投向远方。

“哥，我没跟你说我是怎么受伤的。我们那次执行排雷任务，我跟战友同时踩雷。我一直都把他当我亲兄弟。我什么也没想，就一个念头，我得救他。后来，我就变成现在这样。可是，我从不后悔，他好好的。我们都是妈的孩子，妈没了，我想恨你。可我知道，我那样做，妈一定不会高兴……”

小龙哽咽了，他再也说不下去了。他递给大龙一样东西。大龙接过一看，原来是一份购房合同。大龙眼里流出了一行热泪，手里的合同也变得烫手，沉甸甸的。

一阵秋风起。一只无形的手，推动着命运的大转盘，不停地向前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