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姐姐过来说她爸病了,疼得厉害。
爸爸用自行车推舅舅去医院,两个孩子跟在后面。姐姐右手牵着A,左手拎了只十分扎眼的红色塑料暖壶。那时A上小学三年级,姐姐比他大四岁,是舅舅的独生女。
四人默默行进。A记得巷子两边到处堆着脏雪,雪里有烟花爆竹的残屑;路面冰辙锃亮黝黑,车轮子时不时滑进滑出。没有风,阴翳干冷的冬季午后,似乎正憋着一场大雪。
爸爸弓着背,独自把控着方向和平衡,A帮不上忙。姐姐脸蛋皴红,藏蓝色毛围巾挂在脖子两边,几乎起不到保暖作用;她两眼直愣愣看着前方,庄严肃穆的神情使A想起课本里慷慨赴死的革命女烈士。A用牙咬住棉手套,抽出手把连帽围脖拉了下来。这样只露出鼻梁和眼睛,能让耳朵和脸暖和一些。
头戴雷锋帽,身裹军大衣的舅舅侧坐于车后架。他上半身扭拧着趴在车座上,两只戴了三指军用棉手套的手紧握着车梁。如果忽略掉一双满是油污的劳保翻毛皮靴悬空着的事实,那模样像极了猫腰端着枪,偷偷摸摸进村的日本鬼子。
A忍住笑,像舅舅忍住呻吟一样。他知道舅舅一直在忍,路过的行人也都忍着不多看他们一眼,表现出极大的同情心。
为排遣无聊,A将注意力转移到了车后那个忽隐忽现的光亮上。琥珀色的光,闪烁着。其实也没多亮,是无聊增加了它的吸引力。
好在路程不远,队伍顺利来到医院。爸爸去找妈妈,她是妇产科护士。姐弟俩一边一个坐在长条木椅上,舅舅弓身夹在中间,卯足了劲把自己折叠起来。
走廊上医生、护士、患者以及患者家属们来来往往声音嘈杂,不过人们都比较克制,如同在赶一个主题严肃的集。A习惯性观察起各种病态的表情,暗自猜测着哪一种更加要命。他左顾右盼时瞥见两滴液体自舅舅的鼻尖掉在水泥地上,碎成几个黑点。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或者是鼻涕?
舅舅被爸妈扶走,位置空了出来。A迅速靠过去,以防有人坐到他和姐姐中间。姐姐没什么反应,依旧低头盯着暖壶盖,两个食指尖在暖壶盖前不停摩挲着。暖壶立在两只黑色条绒棉鞋间。她那双毛线手套的食指端刚好都漏了洞,可以使皮肤相互接触。旁边空位很快被一家三口占据,生病的估计是妇女怀里那个被包得严严实实,哭得声嘶力竭的婴儿。
舅舅果然办了住院手续,看来病得不轻。姐姐去打水,妈妈指派A去买双拖鞋。这次来得匆忙,四人都忘了这个细节。
A对医院及周边环境很是熟悉,他大约每隔半月会被接来一趟,和几个男孩一起去澡堂洗澡(都是妈妈同事的孩子),顺便吃顿食堂午饭。
拖鞋在医院东边十字路口劳保商店有卖,用不着交代A也知道。他狂奔过走廊,跳下楼梯,蹿出门诊楼东侧门,只在过马路时稍微放慢了一点速度。他急着要把手里的钱花掉,虽然知道舅舅并不那么急着穿拖鞋。
怀抱拖鞋出了商店门,A才意识到自己将首次独自面对那个灰突突的大怪物;若没有门前那些络绎不绝的病人,他对它简直会望而却步。
恐惧,并不是因为A在医院里有过什么惊悚经历(事实上之前真的没有),而仅仅出于直觉,或幻想。医院四下方圆数十里皆是低矮破败的平房杂院,的确衬得那栋拥有四排半圆形窗户的老洋楼很显突兀和诡异。
医院被日寇占领过,当然是整个城市都被占领,但鬼子会集中在这里干坏事。A不得不硬着头皮原路返回。
恐惧其实也是种能让人上瘾的感觉,所以才有人发明了极限运动、蹦极、过山车、恐怖电影、鬼屋探险等等自寻苦头的游戏。那时A还不知道有那么多人造的刺激,也不知道肾上腺素。他感觉身体里有种东西直冲头顶,使得他心跳加速、手脚冰凉、呼吸急促、眼界顿开。
明明很害怕,可越是害怕却愈加被阴暗角落所吸引!人们都变成了半透明的虚像或者幻觉叠在一起,飘飘忽忽拖着“鬼影”。A想到妈妈常在这里值夜班,他使劲克制想象,却根本控制不住,直到迎面撞见那扇大窗。
A站在楼梯中央,面对几十块深浅不一的琥珀色玻璃突然发觉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身旁上上下下的“鬼影”来去匆匆,都当他不存在一般。一个黑影从琥珀色的光明里冲了出来,即将穿越他,却与他擦身而过。拖鞋掉在台阶上。
又急着去干什么?A拾起拖鞋。差点撞倒他的像是姐姐,他回头看见她跑出了大门。
回病房的路上,A基本克服了恐惧。有琥珀色的光包围着自己,连消毒水的味道都不那么讨厌了。
直到妈妈退休几年后,A才意外在一本纪念册里得知医院最初是由外国教会创建的,那扇大窗原本是由彩色玻璃镶嵌的圣母子像。不过这与琥珀色的光无关,圣母子像在很久以前便换成了普通方格玻璃窗,经过长年累月才积满了琥珀色的沙尘和泥土。
红色暖壶斜躺在地上,水漫向四周,升腾着最后一丝热气。病房里一片肃静,没人理会站在门口的A。药液在玻璃管里滴答着;橘子瓣用铝勺从罐头缸里舀出来送进嘴里,被没有牙的牙床缓慢咀嚼着;戴厚眼镜的男人仍靠在被子上看着那本脏兮兮的旧书,久久没有翻到下一页。
舅舅平躺在病床上没有盖被子,爸爸低头站在床边背对着所有人。能展开身体,说明他没那么疼了,或者已经不疼了。A绕过暖壶和水洼时甚至想到舅舅是不是死了?但他还睁着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屋顶。
“疯了,都中了邪了。”舅舅的嘴唇突然开始蠕动,声音并不来自于他的身体,像是漂浮在屋顶。
爸爸深吸了一口气,没有说话。A将塑胶拖鞋轻放在水泥地上,没成想还是发出了清脆的声响,如同脸上挨了两记耳光。他抬头与他爸四目相对,又迅速低了头,身体还保持着下蹲的姿态。
“去找找你姐姐。”爸爸的命令很无力。
A再次经过暖壶,好奇地轻轻踢了一脚。暖壶内发出哗啦一声。他迅速逃离现场,不小心滑了个趔趄,幸好没有摔倒。下楼时A放慢脚步开始琢磨:上哪去找姐姐呢?去买新暖壶了?
路上没看见姐姐,劳保商店也没有。门诊楼前的空地上停了许多自行车,黑压压好似一堆烧焦的尸体。在医院难免会想到尸体,有些尸体被送进来,有些尸体被推出去。虽然常在这里出没,A还没有见过真正的尸体。去年冬至妗妗死了,就死在医院里,可A是过完春节才知道的。
姐姐会去哪呢?A靠在门诊楼门厅廊柱下寻思着。会不会是那个最可怕的地方?他跟着两身白大褂出了门诊楼后门,两位医生却右拐往供应室那边去了。A停下来等人,他没有胆量一个人去那地方。
门诊楼后面有几棵老树,夏天时枝叶遮天蔽日,常有穿着病号服的人们在下面的石桌石椅上乘凉。A循着那棵最粗壮的树杆抬头望去,树梢高过了门诊楼,在丫丫杈杈间他看见远处更高的烟囱正冒着灰白色的烟。他打了个冷战,觉得非尿不可,便急匆匆往住院楼跑去。
住院楼和门诊楼相连形成一个L形,拐角处有扇便门通往最近的厕所。厕所有窗,因为在一楼,玻璃上糊满了发黄的报纸。骚臭昏暗中只有一盏奄奄一息的老灯泡不停忽明忽灭,A已经没时间跑去二楼。
退手套、解纽扣、撸毛衣,进入厕所前A已经做了一系列准备工作,可越是着急心慌,手指就越僵硬。他费了好大功夫才解开裤钩,从棉裤、毛裤、秋裤、裤衩内翻出膨胀的小鸡鸡。此时相对于尿急,他更急于逃离吓人的厕所。
A拎着裤子冲出厕所,他决定在走廊里收拾好自己,抬头便看见姐姐。
“姐,你咋知道我在这儿?”
“我跟来的。”姐姐边说边蹲下来帮A理顺各种裤子,扣好棉猴的纽扣。
“你是不是去太平间了?”A天真地问。
“去太平间干啥?”姐姐反问。
“看妗妗啊。”
“太平间在哪?”
“烟囱底下,圆门里头。”
姐弟俩一问一答出了住院楼。
“那是锅炉房。”姐姐说。
“锅炉房烧死人。”A牵住姐姐的手。
“火葬场才烧死人。”
“妗妗烧了吗?”
姐姐愣怔了一下,不过很快便回答:
“烧了。”
两个孩子手牵手往锅炉房走去,没有商量,没有争议。A对于锅炉房的概念还是很模糊,总之一定是烧什么东西的地方。
医院西北角有处月亮门小院,里面有高耸的烟囱和各种带血的垃圾,并且总是弥漫着一种怪异的焦糊味道,恐怖而可疑。每次接近那里,A都不敢往里多看,可医院职工澡堂就在小院东侧。
妗妗具体怎么死的,A不是很清楚,大人们不说,他也不敢多问。他只知道之前妗妗突然疯掉了,疯了的妗妗还是挺着大肚子。在A的记忆里,妗妗总是大肚子,亦或是头上裹着毛巾,面色惨白地依在床上。舅舅想要个儿子,有一次两家人一起吃饭就是为了庆祝妗妗怀上了男孩,饭后爸妈还再三警告A不许说出去。
“妗妗是因为大肚子死了吗?”A抬头问姐姐,他莫名觉得在俩人前往锅炉房的路上正是提出此问题的最佳时机。
姐姐停下脚步,松开了牵着A的手。A知道事情不妙,他不敢看向姐姐,也不知该看向哪里。两个孩子僵在路上。
刚才因撒尿变凉的小手在棉手套里又暖了起来,可车钥匙还是冰冰的。先前四人到医院后,爸爸和姐姐扶舅舅下车,A遵照父亲的指令锁车并收好了钥匙。大家一阵忙乱,他故意忘了把钥匙交还给爸爸。
“肚子里是枕头。”姐姐说完便兀自往前走去,A赶紧跟上,不敢再提问。
接近月亮门时,A还是抓住了姐姐的手,她没有反对。A的手心冒了冷汗,这一点姐姐是不知道的,她径直把他领到水泥池旁冷冷地说:“锅炉房烧水,烧暖气。”
水泥池是长条形,靠墙。墙上有根水管,管上并排着五六个水龙头,大致和厕所里的小便池差不多。不过池里冻了厚厚的冰,冰封着烟蒂、茶叶、花生壳等杂物,甚至还有个暖壶盖。
A在手套里紧攥着钥匙和钥匙链,还是不敢提问。姐姐脸上没有表情,没有表情也是种异样的表情。A怯怯地扫了眼身后可疑的垃圾堆,仍旧看到了斑驳的血迹,有的比较新鲜,大部分已变成深褐色。
有两个妇女拎着暖壶来打水,这让A松了一口气。姐姐却抓紧他的手,把他往小黑门牵去。A有些抗拒,却身不由己,没想到姐姐力气那么大。
“里面是锅炉,烧煤。看见了吗?”这次有点质问的口气。
A的确看见了煤,院子里有个大煤堆,煤堆上覆着雪,雪上又覆了煤渣。小黑门也是烟熏火燎的模样,门前尽是煤渣。但这并不影响在锅炉房里同时烧上几具尸体。A不敢多想,更不敢往门里看。幸好姐姐也没有拉他进去一探究竟的意图。
姐弟俩出了月亮门,往住院楼走去,经过门口却没有进入。A默默跟着姐姐来到大树之下,在石墩上刚坐不久,屁股便感觉到一股寒意。
姐姐围好了围巾,将双手插进棉衣口袋,背靠石桌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的住院楼。A蜷缩在一旁。虽然没有风,空气却异常阴冷,可能是处于楼房和大树双重阴影下的缘故。
姐姐变了,她过去也不怎么爱说话,可这次见面还是有很大的不同。A猜想这和妗妗有关,自从妗妗发疯后他和姐姐见面就少了。过去他俩很亲密,姐姐常住在他家,因为她妈肚子一大就要躲起来。妗妗死后,姐姐再没来过,今天是第一次。
“姐,你看。”
A把手退出手套,手指上捏着自行车钥匙给姐姐看。姐姐扭头瞥了一眼,又默不作声扭回头继续看向住院楼,好像那里正在上映一部A看不到的电影,她鼻尖处的围巾上已经结了一层白霜。
“姐,你看琥珀。”A干脆站起身,把钥匙链垂在姐姐眼前。
这次效果不错,姐姐终于从兜里掏出一只手接过钥匙,接着又用两指捏起琥珀朝向天空眨着眼欣赏,口鼻里不断呼出白的气。A也跟着仰头看,有小雪花从树杈间飘下来,落在他的脸上。
“琥珀里咋可能有螃蟹。”姐姐边说边把钥匙还给A。
“咋不可能?还能有暖壶盖呢。”
A的回答终于使姐姐嗤鼻一笑,“假的,这是人造的。”
A端详着他的琥珀:透亮而温暖的颜色,圆润又有光泽。在一枚像章大小的神秘空间里包裹着两只栩栩如生的小螃蟹,一左一右。
“我爸说,就是琥珀。”
姐姐已将两手揣回兜里,继续看她那部无声的“电影”,没有理会A的意思。
“姐,你说它俩还活着吗?是兄弟还是姐妹?”
A从噩梦中惊醒。多年来,他总是做同一个梦;或者说,无论他做什么梦都记不起来,而每个梦都是在漫天飞雪中看着姐姐狰狞的面孔惊醒,耳畔还回荡着她歇斯底里的嘶喊声:
“你们杀了我两个妹妹!我就要杀两个弟弟!不管你躲到哪,我都要杀了你!”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