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床上放着音频，导师咆哮的声音从里面传来，“重要的不是发生了什么！！”他可能把当时坐在台下的我们当成聋子，嘴巴都快亲在话筒上了，我的小房间里回荡着“什么—什么—”的循环，我慢慢从床上爬起来，翻开手机一看，原来是卡住了。轻轻的敲门声，一个黑发的女孩子探出头来，“您好，我是租您隔壁房间的租客，叫徐秧，打扰您了，您能不能把放在客厅一排的袜子挪一下，师傅不好把床搬进来，谢谢了。”我瞟了一眼，长得不错嘛，转念想到了那一堆袜子，夹着黑色人字拖，赶忙把整齐排在电脑包装盒上的袜子，一把抱起来，丢进了厕所的脏衣篓，电脑盒也丢到房间里，看到一个小床在客厅露了个角，搭把手，把另一个角抬着，转换角度，送到她房间里。“谢谢了，来，给您一瓶水。”她露出爽朗的笑容，看我的眼神却有些奇怪，我也没多想，随口回了句：“不用谢，小事。”喝了口水，转头回房间，继续鼓捣手机上的视频，网流畅了，导师死循环了半天的后半句总算憋出来了：“重要的是你做了什么去改变！！”改变-改变-，又卡住了，我翻了个白眼，把手机丢在一边，懒得听了。反正晚上上课，导师还要贴着话筒在耳边轰炸的。
白天没事在外面晃荡，刚要进小区，眼尖看到了前面一个熟悉的身影，花白头发，佝偻着背，左右手都拎着菜，"徐阿姨，您又去菜市场买菜啦，来，我帮您提。”我一个健步走上前，接过了阿姨手里的五个塑料袋，“哎呀，是小柳啊，每次碰到你，你都帮我忙，真是太谢谢你了，我儿子工作太忙了，都在局里忙前忙后，不然有时间一定抽空请你吃个饭。”徐阿姨在后面拿着手帕一边擦汗一边说，“你人真好。”有个声音补了一句。我一回头，哎呀，刚巧碰到了徐秧。她穿着个白色的衬衣，紫色丝质裙子，看不出来化妆没有，“你今天真好看。”我情不自禁地说。她陪我走到徐阿姨楼底下，站在下面等我。
一起上楼梯回家的时候，我看她提的保温袋，随口问了句：“你怎么想到辞了之前的工作，到这里来找工作了？”“因为老板猥亵我。”她平静地说道，好像在讲与己无关的事。我当时正要抬起脚往门里走，听到这里，内心一紧，“对不起，问到了这个事。”“没关系，都过去了，比起我爸那时候知道了，闭口不谈，你这反应已经算很好了。”“你爸不是应该去找你们领导，打他一顿吗？”两个人都坐在了客厅，她斜了我一眼，“你以为是演电视剧？想抽谁就抽谁，又没有证据，随便打人是要被抓的，再说了，我爸也不是这样的人。”“自己姑娘被这样了，还不血性上头，去搞你们老板一顿，还不是这样的人，要是我，我就…”她坐在一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这激动的话一下说不出口了。“你就怎么样？我知道你会怎么样，你不用说。”她没头没尾讲了这么句话，眼神还十分笃定，好像她已经看到了我会采取的行动。她看我有些疑惑的神色，把话题岔开了。“那天从老板办公室出来，我脑袋一片空白，在茶水间倒了杯热水，神情恍惚，还没想明白，就拿着包和手机，冲回来了家，刚好我爸在家，我本来也不准备说的，他问了，我就讲了，结果他说老板有问题，我也有问题，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生平第一次顶撞了他，直视他，问他，我错在哪里？他就说了一句话。”她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我赶忙问“什么话？”她低下头，声音很低，“因为我是女孩。”“就是因为我是女孩子，就要在社会的结构性矛盾中，与男上司保持距离，设立好边界，就要做到……”“这TM太扯了吧。”我忍不住感慨，瞬间捂着嘴巴。“不好意思，说了脏话。”“没关系的。”她还是温柔地抿着嘴。“对了，我可能之后会有一件事要拜托你，很重要的一件事，你能先答应吗？”虽然觉得这是个坑，还是觉得在讲完这么悲惨的经历之后，不忍心拒绝她闪亮的眼睛，我先问“什么事？”她没有说，只是一直央求我答应，我这么多年哪里被女生这么近距离地摇胳膊，看着这张在面前放大的脸，脑海里导师的声音蹦出来：“为别人创造价值，别人才会愿意与你交往！！”，我违心地答应了。答应的最开始几天，每天看到小秧晃来晃去的身影，我都在后悔这么轻易地说“好”，万一是哪里蹦出来的一个孩子，托付给我呢？私生子？未婚先孕？也许还是那个老板的？我的内心停不住无边的幻想。结果答应了一个星期还毫无动静，我渐渐忘掉了这件事。
这期间她买了一盆光秃秃的鹅掌楸，并且每隔几天给它浇水的时候，都会跟它絮絮叨叨，美其名曰“鼓励教育”，我去厨房倒水的时候，偶然听到过一点，“你真的很棒啦！”“你要快快乐乐的长大哦！”“你已经做得很好啦！”乍一听，以为她晚上跟我修了同一门课。
在某个下暴雨之后的夏天，空气中弥漫着灰尘的味道，她一脸疲惫地回来，我以为是工作缘故，她做了饭，在饭桌间欲言又止好几次，最终还是我忍不住开了口：“怎么了？”她的眼睛一下噙满了泪水，“我的爸爸要来看我了，之前我跟他扯谎说有一个男朋友，你能帮忙演一下我男朋友吗？他就来几天，可以吗？”我的脑海里迅速蹦出了《租赁女友》这部电影，因为父母来拜访，不得已共处一室，我表现出有点为难，“行吧，感觉你也找不到其他人了。”
还是饭桌，三个碗，三双筷子，四菜一汤，她的父亲个子不高，满脸皱纹，来了之后，沉着脸，一言不发，我偷偷尝了一口番茄鸡蛋里的鸡蛋，比平常做的咸一点。等她忙完，三个人都在饭桌上坐下之后，她的父亲也是先尝了一口番茄，脸色微变，开始责备。“你怎么做了这么多次，这个菜还是做不好？一点也没有遗传你妈妈的手艺。”“我…”她想说什么，又沉默了下去。“还有你看看你，私自在外面找的什么男朋友，看起来就像没个正经工作的样子，还不如你那个老板…”“叔叔，您多吃点菜，吃饭的时候话说多了小心噎着。”我弯着眼睛，给叔叔的碗里夹了好几块糖醋排骨，他还想说什么，停顿了几秒，这时候让我惊讶的是她小声说了什么：“他有工作的，每天晚上还去进修，很勤奋的。”声音有些小，她父亲没听清楚，拉大了嗓门，“你说什么？”“来，吃饭吃饭。”我倒是全听进去了，怕她父亲执着在这个问题上，给她们二人又夹了菜。
送走父亲的好几天她都郁郁寡欢，我也不想安慰了，这和《租客女友》的情节完全不一样，果然电影都是造梦而已，哪有那么巧，她父亲几日都是住的宾馆，嫌弃家里房间小。直到一日，她看到精心照顾的鹅掌楸长出了几片新叶，等着我听完了导师的每日训话，一下子撞上她期待的眼神，吓了一跳，耳边还在嗡嗡“决定可以克服不可能之事！！”她看我滑稽的样子笑了，“干嘛那么怕我？”“谁叫你猫在我门口，吓死了。”“你还记不记得我托付给你的事。”“你讲话太跳跃了，搞得好像要把自己托付给我一样。”“是啊，就是我啊。”我正准备继续开不正经的玩笑。她把鹅掌楸举在我的面前，“帮我好好照顾它。”很认真的样子。“怎么，它是你哦？”“也许它是我呢。”她把盆栽放在我手里，眼神望着我，我想起了以前也曾遇到这么眼神坚定的人，一时想不起来是谁了。
还没等我施展租客变女友的计划，下一次见面就是在医院急救的白床单了，据悉她不知怎么的在路上晕倒了，刚巧撞到了头，送到医院就已经昏迷不醒了。我从来没有这么渴望一个人醒过来，连导师的每日心灵鸡汤课，我都听不下去了。白天守在她的病床前，向上天祷告希望奇迹出现，直到某一天医生跟我说，“抱歉，救不了了。”拔掉了她的呼吸机，我看到生命仪上的水平线，万念俱灰，好像一直都是这样，每一个我长大之后希望的事都没有成功，当时从小镇考出去就是人生的顶峰，后来就是在宿舍疯狂地打游戏，挂科，浑浑噩噩的毕业，适应不了的工作，回不去的故乡，只有晚上上课满眼疯狂的同学和导师，能让我找到一丝存在感。
疲惫地回到家，抬起头，看到放在书柜上的鹅掌楸，想起她的那个玩笑，它那么多天没有人照料，反倒仍旧青绿，还增添了几片新叶。我摸摸叶子，它似乎明白我的心意，好像微微颤动了一下。因为在医院哭了太久，直到三个男医生过来拉着我，我才最终让殡仪馆的人把她带走。
梦里我穿着白底蓝条的校服，我的几个死党，胖子家里有钱，瘦三属于行动派，听说后来做了生意，赚了钱，初中的时候他们最喜欢捉弄同学，他们课间在那里嘀嘀咕咕，一看就没什么好主意，到了放学，我在校门口等了半天等不到他们来，走到几个人约定的老地方，传来啜泣的声音“为什么一定要我踩死它，我不踩，为什么一定要伤害别人？我只想安安静静的，既不想伤害别人，也不想让别人伤害我？”后面的声音变激烈了，“为什么社会永远这么恶心，一定要有人伤害与被害才能求得平衡，我就想安安静静的善良有这么难吗？”我走到拐角，看到隔壁班扎着粉色马尾辫的女孩子，胖子也是缺德，非要她去踩死那只青蛙才放她走，我等得有些不耐烦，他们还不快点，耽误我回家做课外作业，我拉着女孩的胳膊就往外走，“哎，兵哥，你干嘛呀？”“还不快回去，我等了你们半天了，还想不想抄我作业了！”我回过头，吼了胖子几句，瘦三也安静了下来，松开抓着女孩子胳膊的手，“走吧。”女孩子感激地看了我几眼，就是那个眼神，就是那个眼神。为了防止忘记，我仿佛感受到了这是个梦，拼命地想要清醒过来，挣扎了一会儿，睁开了眼。
想起了同学录上，她专门借走留下的一句话“也许有些人的应激反应就是弱的像一颗植物。”那时候我摸不着头脑。
屏幕前的导师，拿着话筒，半夜还在嘶吼，我的耳朵听不到他说的内容，只看到嘴形，查看了下电脑音量，已经是百分之百了，突然觉得索然无味，拔掉了电脑插头。
转过身，摸索着拿出枕头底下的白色药瓶，丢进了垃圾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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