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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过了正午了。窗帘懒懒散散地垂着，缝隙里漏进了一地的阳光，除此以外还能听到不远处鸟儿的叫声。侧过头，顺着缝隙，就看到那是两只褐色羽毛的小鸟，叫不出名字，正站在电线杆上不知交谈些什么。我静静看了一会儿，它们便飞走了。

我记得从前我读人写小说，小鸟是作为自由的象征，注定要消失在湛蓝的天空中的。可是经验却告诉我实际上不然，城市里的鸟，它们生活的区域往往是房檐到矮灌木丛之间这有限的空间，且只会维持在这个高度，并不会飞去多高多远的地方。有时候你觉得它们走了，其实它们又不曾远离，只是暂时被建筑物遮挡住而已，如果你四下里随便散散步，多半就还能再遇上。

这么说来的话，人和鸟又有什么分别呢，我想着。可是想到这里，我突然觉着有些不妙：一个年轻男人若是大早上起来净想着城中之鸟和城中之人的事，那他的生活也未免太惨淡了些。于是我赶快起了床，随随便便拉伸几下，冲了个澡，就下到了一楼。

万幸的是姐姐和父亲似乎都已经出门了，不然我昨夜那么晚归，按理来讲是该道个歉，去解释一下的。不过转念一想，既然他们也清楚我是在酒吧里，那么想必多半也就不会多问。

不过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四下里转了转，对着空气询问了两声，以免实际上有谁没有出门而被我略过了。就这样确认了此刻空空荡荡的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后，我心里不知为何也就开始有了种莫名的释放感，于是就直接走到厨房去，想着给自己煮碗素面吃。

在餐厅坐着等水开的时间，我在膝上摊开了一本书，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盘算着水差不多该好了的时候，父亲突然打来了电话。我便接起来应了几句。电话里他没有多说什么，就只是吩咐我起床后自己找点东西吃，注意休息，以及晚上回家注意安全。我郑重其事地答应了。

吃过了东西，我把书随手装进挎包里，就出了门。从家门口出发，只消走上几步，就能看到河岸。这河岸在我的记忆里，曾是低低平平地泥泞地。只因旧时曾有在这河岸边依船而起的小集市，于是云集而来的人们就把河水两侧的土地都踏平了，那场景如今在记忆中看起来好不热闹。只是好景不长，后来人们在这河上兴建了水坝，再加之河水改道，以及铺设公路，这一带的集市景象早已经不复存在了。如今取而代之的则只是一条宽敞的河边六车道公路，成为了沟通着长岛市两侧相距几百公里的两座大城市的一环。人们在公路靠河水的一侧修建了洁白的半人高的围栏，这些过往集市的美丽坟茔，顺着川流不息的河水，一路延伸到了视野尽头的那一边去。

二十岁的我就这么沿着河滨公路走着，穿着一件旧的蓝衬衫。有风从河面上吹来，轻轻扬起了帆布裤子的裤脚，像是有云和鸟群从鞋底经过一般。在我的前面有两个小男孩，正在铺着浅黄色石转的人行道上疯跑着，落在后面的那个跑丢了一只鞋，也不管不顾，只顾着追逐伙伴。在我和他们之间有个穿着白色短裙的女人在他们身后跟着，蹲下去拾起了那只小鞋，却既不曾追也不大声呼叫，就只是慢悠悠踱着步，望着前方在风里奔跑两个孩子。

阳光从我们的身后打过来，替眼前一切都刷上了一层淡淡的乳白色。视野的远处有几架高高耸立的白色风车，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刚好能看到有人在那附近放风筝，那些人想必也是懒懒散散的，并不怎么牵动那些肉眼看不到的线，就只是任那几片白色的影子，静静地镶嵌在蓝色的天空中。

我慢慢地在河边走着，感到有微风从身后徐徐吹来，就一点点地闭上了眼睛。等到视野慢慢黑暗下来，眼前就突然不知为何，浮现起了昨日在那辆白色的列车上，午后阳光中那个穿明黄色裙子的姑娘的身影。

要是能在哪里再见一面就好了，我这么想着。

于是这一整个下午，我都这样一直一个人在河边游荡。等到日暮开始西斜了，才转身往酒吧的方向走去。昨天一切都急匆匆的，遗落了好多事情都没做，今天该早点过去开始收拾才是。毕竟虽说是强推来的工作，但既然做了，总归要做好才行。于是这么想着的我，就一个人穿过了几条不甚繁华的街道，踏过那些半开着门的店铺前，回到了那个并不深的巷子里。说起来昨天是因为直接坐车到了这附近，所以没什么感觉，但今天这样一路走过来，才发觉这个酒吧因它的位置，倒的确可以成为散步游玩疲累了的人的一个好去处：它虽说是在看上去一条静僻的小路上，却也是在离最繁华的两条路的交接点不远处。人们从这里的商场和餐厅里出来，只消走上一两分钟就可以轻易地找到它。

果然是他的风格，我叹了口气，看似随性洒脱，实则又滴水不漏。

拐进了小巷，推开门，我就又回到了这个心里好似已经阔别了许久的地方。在脑海里稍稍算了一下，发觉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可谓是不少：收拾昨天的残局，清点好库存之余，还要发订货的传真给酒商和小食的供应商。一个人默默地收拾了一圈，料理好桌椅和杯盘以后，送生啤酒的人就敲了敲门走进来了。我从后面走出来，把昨天卖了一半的空桶交给他，又从他手里接过新的沉甸甸的啤酒桶，一个人一点点往回搬时，心里开始认真地这么想着：恐怕的确是时候该找个人来帮忙了。

就这样一个人慢慢地收拾了一会，时钟的指针就划过了六点。我看着时间差不多了，就走到屋外翻过了“准备中”的牌子，把店门稍稍敞开了些。这时候我才想起包里还有一本书，就抱着它在吧台里面坐了下来，只留了一小部分注意力来听门口的动静。

就这样坐着读了有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都没见到有人进来。我心里不免为此松了一口气：难得能这样在这里一个人清净一个小时。但是马上另一部分的我就开始嘲笑起我的想法来：那里有会这么想的店主！于是就催促我赶快焦虑起来。

不过终究还是明白了一个道理，即有时客人上不上门来，似乎也的确是和我的心境并无多大联系的。而倘若如此一想来，也就能继续安心地坐在这里把书看下去。可人道是世事难料，越是想专心看点什么东西的时候，偏偏事情也就越追着人来了。这里说的就是，我这边刚把书页翻过一半的时候，门口就响起了一阵清亮的脚步声这件事。

“欢迎光临。”我坐在吧台后面，抬起头招呼了一声。

“您好。”门口进来的女孩戴着耳机，半低着头：“我一个人。”

“请随便坐吧。”我苦笑着摇摇头：“如你所见，还没有人。”

她随意地点了点头，就走进了吧台，挑了一个地方坐下。在她不断走过来的这一小段时间里，我脑海中的思绪逐渐从，方才所看的书中那些人物的悲惨遭遇上移开，开始转移到她的身上了。我从她的这一系列行为——问话，走路，落座，嘴角微微地上翘——中莫名地找到了一丝熟悉感，这份熟悉感是如此的强烈，以至于它已经开始驱使着我去脑海中搜寻关于她我所能想到的一切只光片影。于是在几秒钟的内心纠葛后，我终于猛然——就如同想明白了七桥定理，或者第一动因的正体那样得猛然——想起了她是谁，而我又究竟是在哪里见过她。

这时候她已经放好了暗色的挎包，开始慢慢浏览那些随意散放在吧台上的酒单了。从这个角度，我慢慢地看了几眼她的侧颜，一边从中不断感到越来越强烈的熟悉感，一边又在感叹人的记忆是如此不堪重用的东西——她正是昨天那个，我在阳光和电车里偶遇的女孩，也正是那个今天在岸边和海风吹拂处我回想起的女孩。而我刚刚却没能在第一时间认出她是谁来。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想起了一句老话：“这座城市里有这么多的酒吧，她却偏偏走进了我这一间。”

想到这，我便鬼使神差地转身过去，试图从那些音乐的清单里找出一首《时光飞逝》来。但是尽管我翻了好久，却终究没能找到。于是我又急急忙忙想要转过头来，免得被她发现什么异样。

这时候我回过头来，正好对上她看向我的脸。那一瞬间我莫名感到了某种慌乱，就好像一个刚刚慌慌张张收拾屋子收拾到一般的孩子，一扭头却发现等了好久的人已经就在身后了一样。

“麻烦一下，请问这个酒是怎么调的呢？我没有看到具体的介绍。”耳边传来这样的声音。

那一刻的我，实话说，完全没能好好处理这话语中的意思。只因我那一刻的思维，已经完完全全被另外一句话所占据了。

“你有兴趣在这里找份零工吗？”

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