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夜阑如水，忽明忽暗的几盏街灯，稀稀落落的几个行人
我开着车，在清冷的马路上飞驰着
穿过过江隧道，便是河西
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一座偌大的城，硬生生地被一汪江水分隔两侧
一侧是河东，繁华、喧嚣、灯红酒绿；一侧是河西，零落、冷清、萧索寂寥
红灯还有三十秒，我缓缓地掏出手机，盯着那条发件人备注为“顺顺宝贝”的短信
“老爸，顺顺有令，立即出现在我面前，然后嘛，嘻嘻，教我做道题呀？”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翻开手机里“离婚协议书”的扫描件，无奈地偏头，再次扫了一眼，却还是那行字——“女儿归母亲抚养”
不知怎地，每每看到这行字，便觉一阵揪心
想起小时候念书的时候，从前不明白心如刀绞是什么感觉，如今已过不惑之年，总算是体会到了刀绞之痛
上有老下有小，更在前不久还去了一趟法院……
我自嘲地笑笑，我打官司不过是妻子闹到法官面前逼自己签离婚协议罢了
我一直是不愿妥协离婚的，不待见我可以，将我臭骂一顿可以，甚至把我当成真空般的存在也可以
只是，不可以离婚，不可以分居，不可以让顺顺宝贝留下心灵的阴影
这么多年，面对妻子三番五次的大吵大闹，我从来无动于衷，将“拖”字诀运用到了极致
拖了一年、两年，甚至拖到丈母娘都忍无可忍，劈头盖脸地将自己骂得一文不值，我还是在拖
但是，在拿到法院的判决书的那天，我明白，木已成舟，拖不下去了
按照协议，老房子卖了，钱两人平摊。顺顺宝贝跟妈妈，在河西租了一套房子，离初中近，上下学挺方便
我从来很骄傲，自己的女儿可以凭借自己的实力考上全市最好的初中
每每同事问起，我都忍不住一脸嘚瑟，脸上的笑容粲然如花
可是，自己的公司在河东，市里最繁华的地段，这意味着，一纸离婚协议，将我和顺顺宝贝隔绝在城市的一江两岸
我在河东，上班挣钱；她在河西，寒窗苦读
卖掉老房子后，我在河东租了一套房子，房子很破、很小，但是紧挨着一所中学
上下课的铃声清晰耳闻，穿着校服的姑娘小伙欢声笑语地路过
我很中意这房子，不为别的，只因为在这里，我有一种错觉
似乎只要下一串放学的铃声响起，顺顺宝贝就会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出现在我面前
大叫：“爸爸，我回来了。”
“来，吃饭。”
我总是不自觉地扬起嘴角自言自语，拉开铁门，却发现，她并没有回来
是啊，她在河西，在全市最好的中学，跟妈妈在一起，又怎么可能回到这里
我摇摇头，“砰”地一声关上门，去厨房炒菜
西红柿炒蛋，糖醋排骨，蒜苗炒肉……
明明只有一个人，我却总是不自觉地摆出两副碗筷，像往常一样，等着一个小女孩的出现
一分钟，两分钟，十分钟……才恍然回过神来，只有一个人。菜，自然是剩了一大桌；饭，也剩着一大锅。
我只好用保鲜膜封着放进冰箱，望着窗外某个扎着马尾辫的小女孩，愣愣出神
顺顺宝贝告诉我，学校要求初中入校生一律短发，不得过肩，还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郁闷了好久
她说：“爸爸，我扎了十多年的马尾辫，舍不得。”
是啊，十多年的马尾辫，她小时候睡觉时老不安分，每次起床，头发乱蓬蓬地活像电影里的女鬼
有时周末瘫在家她也懒得梳头，我实在看不下去，就抓起梳子帮她梳头发扎辫子，结果辫子没扎成，到把她弄得更像女鬼了
她看着镜子里的“女鬼”，咯咯直笑，我看着镜子里自己的“杰作”，也跟着她，咯咯地笑
“爸爸，还是我自己来吧。”
从此，她养成了每天自己打理头发的好习惯，不管出不出门，总是一头可爱的小马尾
走起路来一翘一翘，五彩的橡皮筋映在阳光下，好似翩翩起舞的花蝴蝶
剪短发，她一定很难过吧。我心中一紧，似乎也跟着她难过起来
“嘟嘟——”后面传来一阵阵的喇叭声，将我从回忆中惊醒
我刚刚一直在出神，竟未发觉，红灯已经悄然切换成绿灯
我一路狂奔，心里满怀期待，离婚后分居，一个多月没见到顺顺宝贝了
今晚……马上……又可以见到了
还记得与她告别的那天，我笑嘻嘻地哄她：“爸爸上班不方便，不能和你住一起了，去河西了要听妈妈的话，想爸爸了打电话，我一车子就飞过来。”
“爸爸，下次我不会做作业了，就短信求助！”她满脸坏笑，“你以前老跟我吹牛，说你初中理科全班第一呢。”
“那是，你的小学奥数题，你老爸哪一次不是轻轻松松解决，而且讲题水平一流！”我拍拍胸脯，鼻子一酸，勉强做出一个大大的微笑
“爸爸你要想我哦。”
一定。”我点头，在我心里，她一直都是我的顺顺宝贝，永远都是
她曾经满脸天真地问我：“爸爸，我的手机号码在你屏幕上的备注为什么是顺顺宝贝啊？”
我很认真地回答：“因为你出生那天是阴历六月初六，六六大顺，才叫顺顺啊。”
“那为什么还要加上宝贝两个字啊？”
“因为……”我忍俊不禁，“你就是一个小宝贝啊。”
“啊，那我长大了怎么办啊？”
“你长大了，还是爸爸的宝贝。”
……
“爸爸！爸爸！”隔老远，我就听见了她兴奋的尖叫
她在路灯下张望着，看着我将车子缓缓驶向前方的停车位，便一蹦一跳地跟着车子
隔着窗户，模糊的路灯下，她的头发的确是短了，一头可爱的波波头，一双大大的眼睛，青涩的成熟，的确是中学女生的感觉
我突然想到，从前她扎着小马尾的模样，一蹦一跳，那才是个活脱脱的小女孩呢
我将车停稳，她一把拉开车门，猝不及防地，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爸爸，我等了你好几分钟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教我做题的！”她眨着眼睛，嘴角上扬，浅浅的酒窝，满是幸福的神采
“好啊，你把题目拿来，你老爸分分钟搞定。”
我打开前排车灯，拿起笔，讲起题来
夜色，凄清、迷蒙、恍在梦中
我握着铅笔，在草稿纸上画着草图，她用手托着下巴，凝神静思，还时不时挠挠头，眉头紧锁
半晌，终于“哦”地一声大叫，迅速抢过本子，唰唰写着
我知道，她这个小脑筋，在我的“谆谆教诲”下，总算是开窍了
“爸爸，我会了，原来这么简单啊。”
“这么简单，你还问我？”
哎呀，其实……我是想要爸爸过来一趟，问题目只是一个借口嘛。”
我笑着摇摇头，这就是我的顺顺宝贝，从来嘴皮子厉害，最要面子，哪怕在我面前，也从不认输
她看了眼手表，“哎呀，爸爸我得回去了，明天还要上学呢。”她突然用小嘴在我的额头上点一点，说：“亲一个。”
“来，送你一盒蜂蜜小面包。”
她小心翼翼地接过去，打开闻了闻，不禁感叹：“味道又香又甜，我已经决定了，这就是我明天的早饭。”
她惊喜地笑着，打开车门，“爸爸要想我啊，下次不懂再问你题目！”
她仍是蹦蹦跳跳地离开，我目送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
我依然愣在原地
车上，一阵又一阵，蜂蜜小面包的香甜
我的顺顺宝贝，从马尾辫变成了波波头，她的确是长大了
手机短信“嘟”地一声，我瞥了一眼。
“爸爸，一路平安，我一定会把小面包吃个精光。”
到了红灯路口，我赶紧回复：“你是我永远的顺顺宝贝。”
车后，一阵阵喇叭声传来，我赶紧回过神
原来，按“发送”键的一刹那，已经是绿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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