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杀

作者: 3c3c316cd403 | 来源:发表于2018-07-24 10:16 被阅读15次

    暮色四合,冷宫深幽,宫人提着宫灯,脚步匆匆在东南角偏殿处来回。

    前几日因冒犯北茗姑娘而被贬黜到此的欣贵人郁郁而终,她母家虽也算显贵,但没人敢在白日为她敛尸。

    只因那北茗姑娘,是陛下的青梅,他放在心尖上的人。

    一张草席将欣贵人的尸体卷走,她在对面宫殿的门边,望着这边的女子形容枯槁,披头散发。

    待院中人皆散去,她忽而拍掌大笑,“都死了,都死了……”

    疾风吹来,她的乱发四散飞舞,脖颈儿处满是被什么噬咬的痕迹。

    红得刺目。

    夜到朦胧尽头时,长安城外的密林小路处,红鬃马下尘土飞扬。

    自得知欣贵人死后的消息,北茗便乔装打扮成贴身宫女琉璃的模样,施展轻功攀过宫门与城墙,悄无声息地跑出了这么远。

    她被应寒时养得身子娇柔了些,虽是功夫还在,这般折腾也累得直喘粗气。可她不敢停下,一旦停下,她就要被带回去,白日面对后宫妃嫔们明里暗里的算计,入了夜,因她被应寒时处死的废妃便会在梦中找她索命。

    欣贵人是被毒死的,她派的守在冷宫外的小太监看见欣贵人口鼻全是黑血,这更坚定了北茗想要离开的心。

    她虽然爱应寒时,但不想累得他人丧命,不想整日提心吊胆地活着。

    又跑了一会儿到了荒郊一片枫树林,鼻尖萦绕一阵不属于秋日的青草香,北茗只觉诧异,下一刻身下马突然驻足嘶吼,她敏捷地翻身跳下,马发狂地乱窜几下,倒地身亡。

    周遭幽静到让人心生凉意,北茗提步要奔向茫茫夜色里,肩膀却突然一沉。

    有人无声无息地揽住了她,像是突然出现的魔魅。他的指尖揉了揉她的耳垂,轻笑着凑上来低语,“阿茗趁着天还未亮就跑出来,也是想看日出映红枫的景致吗?”

    她浑身僵硬得动不了,只苍白着唇嗫嚅着,“是,是……”

    天际有淡淡红光晕染,眼看着太阳便要探出头。应寒时眯了眯眼,唇边笑意更深,“阿茗爱桃花,每逢春日每天醒来都要问我,‘桃花开了吗?’我却不想你还喜欢看枫叶。只不过现下枫叶还未到全红之时,得想点儿办法才好。”

    话音刚落,北茗只见二十步开外的一棵枫树上突然垂下一个浑身是血的人。

    她吓得几近失声,那人竟是被她派到冷宫守着的小太监,眼下俨然已经断了气。他的血飞溅到几片枫叶上,其余的顺着树干纹路游走,血腥气压得她快要窒息。

    “这下枫树才够红,阿茗你说是不是?”

    红日徐徐而升,光晕透过那几片暗红色的枫叶扫过来,却没有半分温度。

    应寒时亲昵地自身后抱住她,手顺着她的胳膊滑下,握住她已经开始发颤的手,“这个奴才到处乱嚼舌根,实在是可恨。以他的血给这景致增添几分颜色,倒也是他一点儿用处。”

    北茗静静立着,一句话也说不出。他倒也不恼,温柔地将她身子转过来,同她鼻尖相抵,“景也看过了,随我回去。”

    他有一双好看的眼,眼底的柔情快要将她淹没。

    不远处小太监的尸体已经变凉,这算威胁,也是警告。如果她走,所有与她离开相关的人,都只会是这个下场。

    走与不走,都是一样的。

    但是不走,还能再长久地看这双眼。良久,北茗僵着手抓上了他的衣袖,“好,我们回去。”

    应寒时笑了,浅淡一吻落在她脸颊,“我的阿茗真乖。”

    回皇宫之后,应寒时着人将北茗送回钦安殿便去御书房处理政务。钦安殿是应寒时的寝宫,北茗自入宫以来,便都是住在这儿的偏殿。

    琉璃迎上来时依旧笑吟吟,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谁也不会在乎一个不受宠的废妃的命,更不会记得一个低贱的太监。

    北茗望进铜镜里的自己,一夜未睡满脸疲惫。

    “姑娘,喝了安神药睡一会儿吧!”

    北茗接过药碗一饮而尽,这才有几分困意,囫囵躺下堪堪入眠时,眼前却是那小太监浑身带血的凄惨模样。那血融成一片,化成鬼形张牙舞爪向她抓来,按在她的脖颈儿处,一寸寸收紧。

    她呼吸不过来,像是要溺水而亡的人,胡乱抓着能救自己的一块圆木。手背覆上一阵温暖,微用力摇着,鬼影消散,她倏地睁开眼,便看见应寒时那张满是担忧的脸。

    “你刚才使劲儿地掐着自己……阿茗,可是做了什么噩梦?”他将她抱起,轻轻拍着她的脊背予以抚慰。

    犹记得之前柳妃死后她梦见她,亦是吓成了这般。

    应寒时是她唯一的依靠,他问,她便答。翌日,柳妃便被挖坟掘墓,挫骨扬灰。

    往事重重历历在目,末了北茗压下心头惶恐,只故作轻松地笑道:“梦见你不要我了,你不要我,我便只能去死了。”

    应寒时拍着她的手一顿,复又落下。随后她脖颈儿处传来一阵刺痛,是他一口咬在了上面,用了些力气,咬得她快要掉泪方才松口。

    “下次再说这种话,我定饶不了你。”

    应寒时是大晋孝武帝的第三子,因其母妃早亡并不受重视,尚年幼的他无人照拂,性情越发顽劣不堪,直到十岁时,与他年纪相仿的小姑娘来到他的世界。

    她是被他捡来的。

    那时,应寒时被孝武帝罚去五台山的龙吟庙思过,一场皑皑白雪之后,庙前多了个身子被冻僵的小姑娘。她高烧不退,烧得脸色通红,他不过是起了恻隐之心将她带回屋,她如寻到救命稻草一般猛地抓上他的手。

    骨节泛白,用了全身仅剩的力气。

    太医开了药,一日一夜她才醒来,却是烧得脑子糊涂,不记得被丢弃的种种,甚至连名字都忘记了。她只顾着抓着他,杏眸含着泪,像是惊慌的小鹿呜咽着,“哥哥不要抛下我。”

    应寒时眉心一跳,到底是留下了她,给她取名“北茗”。

    北茗跟着他一起读书习武,她有灵气学什么都快,年纪渐长眼角眉梢再不见初初的惊慌,越发娇俏可人。就那样长着长着,就长进了他的心里。

    应寒时本想向孝武帝请旨赐婚,还未等开口却等到孝武帝派他去漠北与羌族打仗的圣旨。临别前夕,他扣住北茗的肩膀揽她入怀,“阿茗,等我回来。”

    他走一年,北茗没等到他回来,却等到他失踪于漠北孤狼岭的消息。

    孤狼岭遍地是野狼,进去的人没有一个能活着回来的。应寒时本就不受孝武帝重视,没人肯冒着生命危险去救他。

    她惊得肝胆俱裂,什么也顾不上,独自一人踏过漫漫黄沙来到了漠北。她一身红衣,提着双剑便杀了进去。

    彼时的应寒时浑身血痕,被狼群撕咬得快要不成人形。他竭力周旋着,已然快要撑不住,那熟悉的身影跳到他身前,将他护在身后时,有一瞬间他分不清是真实还是虚幻。

    直到她挥剑刺入一只扑过来的狼眼,血溅了一地,他的眼前才准确映入她的脸。

    “阿茗……”

    她将双剑分给他一把,睁大眼看着跃跃欲试的狼群,“等会儿我喊一二三,我们分头刺一只狼的眼睛,不管中不中都要立刻换下一只。

    “一二三……”

    沙哑的女声穿过时间长河猛地击打在心头,北茗从梦中惊醒,额上汗津津的。

    “做噩梦了?”身边人长臂收紧,在她耳边柔声询问。

    北茗摇摇头,那是她和他曾生死与共的过往,不是噩梦。或许是记得太深,她每隔两三日便要梦见一次,重叠着将那段记忆刻进骨髓。

    后来她和应寒时浑身是血从孤狼岭逃出去,再回长安城的应寒时像是变了个人,阴鸷狠毒,手段凌厉拉拢外臣,在两年后孝武帝驾崩之后登了至高之位。

    助他登基的朝臣家送女儿入宫为妃的那一日,北茗没名没分地住进了钦安殿。因为他说:“我不想你和那些女人一样,在自己宫中等我偶尔过去看一眼。你住在这儿,我们过我们的日子,没人来打扰。”

    胸口凉意搅乱了她的思绪,北茗回过神便见自己的寝衣不知什么时候被他扯开,露出胸前春光一片。她脸颊酡红,抬手想遮被他一下扣住手按在头顶。

    他的眼底有些热,视线从她的脸颊寸寸下移,唇便也跟着挪动,搅起簇簇火苗,在她身上燎原。他的唇舌在她起伏间游动,北茗只觉呼吸都已困难。

    身上人顿了顿,随即猛地张口咬住她的软肉,像是不舍得离开般齿间越咬越紧……那疼像是那块肉下一刻就要被他吞咬下去一般,疼得北茗直掉泪。

    听见她的啜泣声他这才像回了魂,堪堪松开,满嘴血腥气息。

    他猩红着眼盯着那伤口,拳头捏得骨节泛白才控制住自己不再妄动,翻身下床。许久再回来他已经恢复正常,亲手为她上了些伤药,“阿茗浑身香软,我一时没控制住力道,是我的错。”

    北茗脸红得彻底,心跳如鼓,脑袋埋在他胸前不敢抬头看他。

    应寒时望向虚无处眼神呆滞片刻,才咬了咬牙,抬手环住她。

    翌日北茗再醒来,应寒时已经去上早朝。他平日政务繁忙,却仍记得嘱咐宫人安排她每日的吃食。

    北茗吃着细粥,那甜意将这两日乱七八糟的烦躁苦闷一扫而空。

    御花园的菊花开得好,北茗带着琉璃去散散心,迎面撞上了应寒时的几个妃嫔,环肥燕瘦,娇媚动人。她心头微刺,想起之前的欣贵人,便是因撞上出言讥讽几句便落得那个下场。她转身欲走却被人唤住,“北茗姑娘……”

    下一刻有人轻移莲步到她跟前,“姑娘也来这赏花。”

    一张陌生的脸,微微上挑的眉眼满是笑意。北茗搜寻记忆,并不记得她。不过她极少出钦安殿,这宫里的人大半她都不认识。

    沈清霜见北茗打探的目光,莞尔,“我是沈嫔,之前因病养了两年未出门,不怪姑娘不记得。”她说着折了一朵海棠,簪在了她的鬓边,“姑娘打扮得太素净了,这样娇俏了许多。”

    后宫之人不是视她如眼中钉,便是惧她如洪水猛兽,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善意亲近。

    北茗怔了怔,讷讷道了句谢。

    沈清霜出事,不过是御花园相遇之后的第三天。

    这一日北茗从钦安殿院中的桂花树下拿出了去岁酿的酒,应寒时在御书房忙,她想着沈清霜的笑眼便想去送她一壶。

    “沈嫔的宫宇离这很远,奴婢替姑娘去送吧!”琉璃笑眯眯地伸手,北茗心里一下子凉到底。琉璃越是这样不动声色,她越是猜到不对劲儿的地方。

    心思不过是一转,她提裙跑了出去。

    “姑娘,姑娘……”琉璃的喊声被抛在身后,北茗一颗心像是被谁抓在手,等到了霜飞殿,那手便猛地一攥,将她好不容易聚起的欢愉全都攥碎。

    沈清霜浑身带血,双腕被绑,吊在院中的树上,面色苍白,唇角干裂,俨然是被吊了几日未进米水的模样。

    北茗攥紧拳,“把她放下来。”

    侍卫面面相觑,恭敬道:“陛下让属下等守着,姑娘不要为难我们……”

    北茗咬着牙硬生生挤过他们,就想要爬上树,脚刚蹬上树干,有人自门口匆匆进来,一把将她拉下来扣在怀里。

    那熟悉的怀抱让北茗浑身一僵,她闭了闭眼,“这次又是为何……沈嫔没有讥讽我、没有怨恨地诅咒我,她不过就是对我笑了、为我簪了花,所以又是为何……”

    应寒时看着沈清霜的眼中宛若利刀,出口的话都异常冷冽,“她靠近你,便是不怀好意,我不允许你身边有威胁在,我都是为了你好。”

    所以他派人严刑逼供,问沈清霜有何目的,逼供不成干脆毁掉她。

    他对她的这份偏执到病态地维护让北茗喘不过气,她竭力想挣开他的怀抱,反而被他控制得更紧,“应寒时,你说的为我好就是要杀对我好的人?那你的好,可真残忍。”

    有多少个应寒时忙于急政的夜里,她颤颤巍巍地环住自己的肩。

    窗外起了雾,月亮很孤独。

    应寒时逼她除了他之外再无人可亲近。

    一滴热泪狠狠砸在他的手上,灼得他心口抽动,终是软下心肠让人将沈清霜放了。他转过北茗的身子,躬身吻去她的泪,咸湿的气息压住他体内奔腾冲动的热血。

    呼吸纠缠间,他一声轻叹漫上心尖。

    十月初八,是应寒时母妃柳氏的忌日。每一年的这一天,他会携北茗到龙吟庙住些日子,为母妃祝祷。

    应寒时被住持引到佛殿诵经,她掩住门出来四处转了转。一到这里,北茗就会想起初次见到应寒时的场景。

    他自己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却小心翼翼地照顾病重的她。那时的他顽劣却有颗善心,而现在……北茗深深呼吸着平复紊乱的内心,脚步不知不觉拐到了后山,越往前走,视野里的景致越荒凉。

    鼻尖一阵甜腻的馨香,竟和她曾在荒郊的枫树林差不多。

    她后来才知晓是那香让她的马发狂,而现下这相差无几的香是否也会有同样的功效……想到这儿,她眉心一跳掩住口鼻踏步就要往出走,脚下突然悬空。下落前她掏出长靴里的匕首卡住洞壁,堪堪停住。下面是个深不见底的深坑,这若是掉下去……

    心念刚一动,阳光投下的阴影里有人凑近她,猛地一根细绳环住她的脖颈儿狠狠收紧。她挣扎不过,大口吸入那馨香,呛得脑中越发迷蒙,最终彻底失去知觉,心肺灼烧,肝脾撕裂,身子像是被劈成两半。

    嘴巴被强硬地掰开,灌进一碗碗苦甜难辨的东西,每次吞咽过后,她那身上的苦痛就会增添一分。

    北茗是被仿若万千虫蚁啃咬骨髓的麻痛逼醒的,她喉中发着呜咽,烧红的眼里映入一张扭曲的脸。见她醒了,他将手里的碗狠狠砸在地上,抬手一巴掌甩在她脸上,顿时红肿一片。

    “是你,若不是你,我齐家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

    欣贵人,姓齐,北茗顿时知晓眼前这个中年男子是欣贵人的父亲,原户部尚书齐景。欣贵人死后,应寒时对齐家发难。抄家,流放,偌大一个家族破败下来。

    原只是因为欣贵人,得罪了应寒时金屋藏着的娇人。

    齐景在流放半路逃跑,用尽从前所有的关系寻到了今日这个机会。为了他死去的女儿,为了整个齐家,一碗碗毒药灌下去,让她血债血偿。

    这折磨相互重叠,无休无止。北茗十指渗着血,嘴里一声一声唤着,“寒时,寒时……”

    她痛到麻木,却觉得当下的痛苦不是第一遭承受。好像什么时候,她被困在一个密闭的狭窄空间里,也有人这样生硬地往她嘴里塞着什么,带着毛刺,一路从她口腔划到五脏六腑。

    “砰”一声,有谁踹开了门,木屑横飞。

    有谁提着刀,一下刺穿齐景的手掌,鲜血横流。

    有谁扑在她身边,捞着她虚软的身子,细细密密地吻着她的嘴角,“阿茗,阿茗你撑一撑,你不能离开我,没有你我会死……”

    她无意识地扯着嘴角。

    会死……吗?

    齐景一心一意想要北茗死,那些毒药也都是置人于死地的剧毒,北茗阖上眼之后没有想到还能有睁开的一日。

    入目是钦安殿熟悉的摆设,榻边睡着一直守着她的人。

    浑身骨节像是被掰碎了重新长合,小腹更是绞痛。听见她的动静应寒时坐了起来,四目相对间,他眼里流过她看不懂的痛惜,“阿茗,是我没能护好你,没能护好我们的孩子……”

    他找到她时惨痛异常,她身下全是血,偏偏嘴角勾着笑,就和此刻一般刺目。

    她抬着手覆上小腹,轻轻笑着,“孩子没了,是和我们缘分太浅,不过也好,若他长大对我太好,他的父皇可能会疑心他有异心呢!”

    “北茗!”

    她徐徐抬脸,两行清泪骤然滑下,“难道不是吗,皇帝陛下?”

    她尖刺的话句句都扎在他的心上,顿时一股野兽的蛮动涌上头顶,他欺身上前抓住她的手腕将她从床上拖下来。

    北茗尖叫着,却浑身病痛软绵绵的无力抵抗。胸前一凉,是他一把撕开了她的衣衫,他牙齿从她的脖颈儿到小腹一路噬咬着,停在左胸上面用力吸吮她的血。

    那股无法纾解的狂躁被逐渐压下,理智回归,应寒时放开她呆愣愣地坐在地上。她不知哪来的力气,坐起来挥着手打着他的脸,痛极地咬上他的胸前,“应寒时,我恨你。”

    琉璃捧着药碗立在旁边,应寒时回了神,单手将她两手捉住,另一手接过药碗灌进她的口中。安神药落胃便会发作,应寒时搂着眼神逐渐涣散的她,“好好睡一觉,睡醒了什么都会好起来。”

    依旧是白雪皑皑的龙吟庙,依旧是大漠落日下的孤狼岭,北茗再一次梦见了给他性命的少年,和她并肩作战的她的“哥哥”。

    一觉睡到天光大亮,应寒时却没有像以前那般去上早朝。他躺在她身侧,目光幽深。北茗只看一眼便控制不住心头发酸,昨日是她太激进,口不择言。

    他所做的,不过也是因为爱她。

    依着他的秉性,齐景定是死相凄惨,她不想再问这种事。半晌,她只是窝进他的怀,“等我养好身子,我们再要一个孩子吧……”

    北茗好得比想象中还要快,也不知道是哪位太医医术如此高超,连要人性命的毒药都能解。

    在她养病期间,沈清霜经常来陪她。

    应寒时向来不喜欢有人靠近北茗,但沈清霜能来去自如肯定是他授意的。北茗稍稍有些高兴,他终是能听得进去她的话。

    “姑娘这伤好得快,还有一月便要到年下,在封地的王爷们这几日便要回来,到时候宫中家宴开,姑娘刚好也能赶得上。”沈清霜温柔地笑着,递给她一瓣蜜桔。

    酸甜滋味压在舌尖,北茗问她,“我占了你的夫君,还差点儿害了你性命,你不怨我?”

    沈清霜怔了怔,旋即恢复如常,“我和姑娘一样,愿与心上人厮守,不顾及名分,不在乎名声。”

    只一句话北茗便懂了,沈清霜心中另有所属。

    没有情爱支撑,被困在这金色的牢笼,倒也不比死了更干净。

    沈清霜笑了笑,“姑娘吃这蜜桔可觉得酸?”

    北茗摇头,“不酸不甜,刚刚好。”

    沈清霜眸色微转,“那就好。”

    大晋朝野都知晓,当今皇帝陛下的皇位是夺来的。当初与他争夺皇位的皇子们遭到贬黜,而今还能回长安城参加家宴的王爷,都是不曾对那个位置有过心思的。

    七日后的这一场家宴,氛围温馨,颇为安和。

    应寒时多喝了几杯酒,虚虚的酒意上了头,有些迷离的眸色在大殿中一转,倏然落在金柱之后那个穿着小太监服制的人,那熟悉的纤细身影让他骤然清醒。

    北茗也不想扮成小太监,实在是应寒时不让她来。他说她身子刚刚好,不宜见那么多人。北茗表面上答应下来,却暗自决定一定要想办法混进来。

    沈清霜口中宫中家宴的热闹让她神往……毕竟她已经有太久,没有见到除应寒时之外的世界了。

    或许是小时候的那场发烧真的留了什么后遗症,她有些事情记得都不大清了。这满殿的皇亲国戚,她竟是一个都想不起来是谁。

    “姑娘,陛下说这儿人多,让您过去。”耳畔是太监总管归公公的低声提醒,北茗一怔,上首的那人果然定定正看着她。

    他的神情不甚明朗,她柳眉蹙了蹙,点点头,“好。”

    她还未踏上台阶,大殿上突生变故。左侧最前端坐着的冀王,口吐白沫倒在地上抽搐,他挣扎间带到地上的酒壶里,白沫发出“呲呲”的响声。

    “这酒里有毒!”

    不知谁一声惊呼响起,淮王应题潇浓眉一皱,抬手将自己桌上的酒也摔在地上,和冀王的那壶一样也被下了药。他看向上首,声音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陛下又何苦赶尽杀绝?”

    大殿上顿时陷入一片恐慌,接着又有几个藩王倒下。

    北茗僵着脚步,应寒时终于有了动作,他瞥了一眼她的方向,紧扣在桌案上的手一松,身子软软地滑在地上,俨然亦是中了毒。

    北茗只觉心上冲开一个大洞,冷风不住灌进来,她浑身打着颤猛地冲过去,凄厉地尖吼,“寒时,寒时……你别吓我,太医!快叫太医来!”

    他暴着青筋的手抓紧她,那一滴一滴胡乱掉在他脸上的泪冰冷无比,他看见她脸上仿若失去全世界的恐慌与绝望,突然心头发酸。

    他不是没有见过女子望着他迷恋的眼,却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伤怀。不是为名利,不是为权势,是只为他应寒时这个人。

    他眼底变得湿润,漾着痛苦的柔情,第无数次想着,如果能早点儿遇见她,在一切还有转圜余地的时刻,是不是一切就会不一样?

    可这是世上从没有“如果”二字。

    北茗紧紧抱住他,慌张地喊着他的名字。仿佛有神思抽离自身,飘在上空望着这一对莫名浑身伤痕的人,默默流着泪。

    一阵刺痛从手腕上传来,北茗“嘶”了一声,应寒时仿佛是痛得咬了上去。灼热舌尖吸吮,带着执拗的疯狂,吸食着她的血液。

    那紧抓她的手上,青筋缓缓舒展开来。

    皇家家宴上的贡酒里被下了毒,这酒只是陛下和几位王爷所喝,有人图谋不轨意欲将皇室一举铲除取而代之。

    冀王等几个惯来爱喝酒的王爷当场死亡,淮王和纪王周身麻痹昏迷不醒。

    应寒时是睡了三日后醒来的,一抬头对上北茗那双满是血丝的眼。

    他睡了多久,她就守了多久。许是太久没歇息,她在看这双迷恋不已的眼,竟觉得没有之前那般一见就会陷入。头脑发胀,神智却又清晰,清晰到可以平静地问他,“我的血,可以解毒是吗?”

    之前齐景灌她毒药,她以为是宫中太医医术精湛她才活了下来。直到应寒时中毒之后咬上她,毒性瞬间得以缓解她才大致猜到,自己的血可能有解毒的药效。

    应寒时唇色有些苍白,他点了点头,“是。”

    “所以那酒里的毒,真的是你让人下的吗?淮王所猜,都是真的是吗?”

    应寒时咬紧牙,依旧是那个字,“是。”

    窗外小雪蒙蒙,明明寝殿中有地龙,可她还是觉得那刺骨的寒从脚底直直蹿上心尖。

    应寒时有意削藩,将众位王爷封地的兵权收回自己手掌中。他待人惯来冷漠,手段也是数年如一日的凌厉。擒贼先擒王,他炮制了这一个局,众目睽睽之下杀人于无形。

    他自己也中了毒,差点儿没了性命,之后不会有人和淮王那一瞬间一样怀疑是他所为。应寒时所有的倚重,是被他叫到身边,血液可解毒的北茗。

    “阿茗,我没有事先告诉你是我不对,我是怕这样的事情吓到了你。”应寒时发软的脚赤着踩在地上,“我不是故意瞒着你,只是你知道我这皇位来得多不容易,我们这安定的生活来得多不容易……阿茗,你都知道的。”

    那一声声“阿茗”像是带着蛊惑,搅得她心绪紊乱。他已经拥住了她,细细密密亲着她白嫩的耳垂,“答应我,就当什么都不知道,我们还是和从前一样,好好过。”

    他的温柔呢喃她抵抗不住,在他怀里轻颤着点头。

    可见过最深的肮脏,除非死亡,不得忘却。

    诸王的子嗣年岁都小,削藩的事情在这一场变故之后进行得很顺利。纪王清醒之后却是腿脚瘫痪,而淮王应题潇却一直没有醒来,应寒时嘱咐人好生照料。

    这一年的新年,注定没人会过得开怀。

    北茗这些日子总会梦见大殿的种种,想起应寒时吸吮她血时的刺痛。

    许是余毒未消,应寒时忙完之后终会压上她的身子,挑着她身上的一处下口,譬如现下,她上身衣衫被剥开,光裸着伏在龙榻上,他覆上来死死咬着她的后颈,喉中低吼着,像是……狼。

    北茗疼得攥紧身下被单,身上人似是发现了她的痛楚终是松了口,细细轻舔着她的伤口,极尽爱恋。她震颤间他探过头,扭过她的脸,唇瓣寻着她的,那犹自带着血腥气息的舌尖勾着她的。只一瞬便疯癫,想要探入搜寻得更多。

    唇齿的凌虐纠得北茗几欲窒息,应寒时从她身上下来,侧过她的身子,手急切地抚着她身上火热的绵密起伏。

    他甚少像这样急切,仿佛是想和她紧密融合,又仿佛是想掩盖些什么。

    那些深到骨髓的记忆竟也飘远,模模糊糊记不真切。在海浪处浮沉时,她无力攀住他的肩膀,疲惫地阖上眼。

    翌日再醒来,竟已是日上三竿。起身洗漱完毕,沈清霜便带着自己做的桂花糖糕过来了。

    “今年除夕定是一切从简了,倒是可惜。”

    北茗吃了一块糕点,又要再去摸第二块,沈清霜柔柔地笑了笑,“我从前不解,为何陛下待姑娘这般恩宠有加,却不给姑娘名分。如今,倒是清楚了个中原因。”

    北茗动作一顿,不解地看她,“……你什么意思?”

    “这糕点里放了些春日收起来的夹竹桃花粉,毒性虽不大,但常人吃了会腹痛,可姑娘却是半点事儿也没有。”她依旧在笑,却让北茗脊背生寒,“药人,药血喝尽,非死即疯。

    “在后宫没有封号的女子就如蚂蚁,死了也不会有人知晓。但有了名分,若是轻易疯了死了皆会遭人非议,陛下是有远见的。”

    “你胡说!”北茗心火烧得厉害,一把将食盒砸在她的身上,沈清霜没躲,额角竟是被砸得出了血。北茗的嘶吼尖厉到她自己听来耳际发颤,“枉我当初还救你!你闭嘴!你滚!”

    高大的身影在门际闪现,应寒时不知在这儿听了多久。北茗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冲过去,“你告诉我,因为我和旁人不一样,你想和我像寻常夫妻一样在一起才不给我封号的。你告诉过我的,你再说一遍好不好……”

    应寒时那双她最爱的眼,再不见柔情。

    他望着她身后笑着的沈清霜,目光再移到她身上,猝不及防抬手一巴掌甩在她的脸上,把她打得跌坐在地。

    嘴角渗出血,那颗不知何时出现裂缝的心就被这一下打得零落粉碎,无声无息地疼着。

    北茗捂着心口,扯着嘴角笑了。

    药人,血液可解毒,可医病,但药血效力用尽便会毒发,或死或疯。

    换言之,就是以药人的命,来换旁人的命。

    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了。

    从应寒时咬上北茗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决定用她的命来换自己的,尽管他口口声声说爱她,尽管这些年他将她宠得捧上了天。

    如今一切虚伪的面具被撕开,再也不必假惺惺扮演恩爱的戏码。从这一日起,钦安殿偏殿里的北茗姑娘不见了。

    冷宫最偏冷的屋子中,多了个被锁住的女囚。

    琉璃还是和从前一样跟着她到了冷宫,却从伺候的丫鬟变成了监视她的人。北茗顾不上这么许多,她整日毫无生息地倚在床头,眼中涣散没有半分焦距,只有黄昏时分才会透出慌张神采。

    因为这个时候应寒时会过来。

    有时候他会怜惜地抚着她微肿的脸颊,像从前那样低低地唤她“阿茗”,但大多数和现下这般,只是疯狂地折磨她,在她浑身青紫时低下头咬上她的唇。

    他不再给她喝“安神汤”,那些曾以为刻骨的记忆变得那么模糊,就好像不是她的一般。再恍然睡过去之后,梦里再不是龙吟庙前的少年,孤狼岭中的寒时,而是一处地下室。

    狭窄的铁笼子里,她蜷缩着躺在里面。大多数时她都是神思模糊的,那是被各种药凌虐的结果。少有清醒时,就会浑身撕痛,痛到她一下又一下拿头撞着铁笼子,想这么撞死,一了百了。

    应寒时就是那样出现在她面前的,他修长如竹的手探入笼子里,抓住她的头发用力一扯,控制住她的动作。她瞳孔收缩着,额上的血混着眼里的泪从脸颊滑下,目光呆滞地看他。

    他的手缓缓松了,改成轻轻摩挲她的伤口,笑了,“你可不能死,你若是死了,我之后这三年的药该如何吃?”

    ……

    大梦初醒,身边人早就不在了,就连琉璃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北茗撑着手臂坐起,艰难套上衣衫,便又如每一日那般靠在床头发呆。

    梦里种种,现实种种,她已然分不清了。

    不是没有想过去死,可有时候望进那双眼里偶有的疼惜,她就忍不住心尖发颤,忍不住想多活一段时间,多看看。

    这是不是证明这些年,他对她还是有情的。

    “砰”一声,门被人撞开,跟着凉风一同卷进来的是一个衣衫破烂、披头散发的女子。她脏污的手攥着什么,献宝一样展开给她看,“糖……糖……嘿嘿……”

    冷宫多疯癫无状的女子,都是可怜人。北茗心头发堵,就要别开脸,又是一卷疾风刮进来,吹开她的发。眼角映入那样一张脸,北茗如遭雷击。

    琉璃是这时候跑回来的,见状抓着那女子就往外扔,转头去看北茗,她又懒懒地躺下。

    “琉璃,我想见应寒时,我有重要的事情和他说……”半晌,北茗开了口。

    自到冷宫,北茗从未和她说过话,琉璃自觉真的要紧,刚转身招呼人去请,后颈猛地一疼便再没知觉。

    北茗收回手,赤脚踏出门,在后殿的柜子里找到了那个女子。她紧紧握住糖,有些害怕地看着北茗。

    “你回答我的问题,我就不和你抢你的糖。你……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似乎在想什么,北茗便又问了一遍。

    “名字……”她仰着那张和北茗一般无二的脸,翻来覆去说了好几遍,随后傻傻咧开嘴,“北茗……北茗……名字……”

    北茗身形剧烈地晃着,堪堪站稳,颤着手去解女子的衣襟,只消一点,就能看到那被噬咬过的红痕,就和她身上的那些一样。

    她再也忍不住跌坐在地,大滴大滴的泪噼里啪啦往下砸。胸口里面跳动的那东西像是被人猛地碾碎,寂静无声地将她所有的支撑尽数打散。

    “应寒时!!!”近乎小兽般的恶嚎声从喉咙溢出,一声一声回荡在幽深的冷宫。

    沈清霜就站在不远处的树下看着她,勾了勾唇。天上又飘了雪,却不会有人为她撑一把伞,挡去风雪了。

    这日黄昏应寒时照旧过来,一声不吭地上榻环住她。

    动作间北茗的手顺着摸到枕下,触摸到冰凉的东西勾在手指上,待他俯身探头下来时,那手顺着往他的脖颈儿处挥去。不知是手抖还是什么,那金簪只扎到了他的胳膊。

    下一刻她的手腕便被大力擒住,应寒时像是完全感知不到伤口,猩红的眼中带着讥讽地笑道:“扎的时候要看准了,要像这样。”他竟是挪着她的手,将金簪尖锐一端抵在自己心口,“然后缓缓用力,用个七分力就好。”

    北茗的手像是被烫到一般收回,捂着耳朵“啊啊”地、凄厉地叫着。

    “不扎了吗?”应寒时笑了笑,另一只手掐着她的脸,强迫她看进自己的眼,“你爱我,你舍不得伤我。”

    可是啊,我却不行。

    他咬了咬牙,夺过金簪在手,顺着她的娇躯一点点向下,顿在她的膝盖处猛地一刺……那剔骨的疼让北茗脑中霎时麻木,她挣扎着却是逃不过他的桎梏。

    可最疼的,却是那颗心。就和膝盖骨一样被生生挖掉,还要抬手触到渗血的伤口揉捏肆虐。

    曾经那些美好的过往,都不是她的。

    属于她的,只有这些伤痕。

    她痛到极处,终是昏厥过去。应寒时呼吸微喘,唇畔还在笑,却在无人发觉时眼角一滴泪砸在她的额间。

    “这样你就跑不了了,再等等,总会有办法。”

    北茗的膝盖骨被剔掉,两只腿再也站不起来,双手也被绑在床头,都动弹不得。她更加沉默寡言,人迅速瘦了下去。

    外面春日又再来,终是到了桃花快开的季节,可她的冬日却再也过不去了。

    只有一次,应寒时稍做温柔姿态覆上她脸颊时,她有一瞬间怔忪,不自觉地就问他,“寒时,桃花开了吗?”

    说完她陡然意识到现如今的身份处境,埋首于枕中。身上人愣了愣,随后将她环住,“还没有开,等开了我日日折给你看。”

    应寒时要立沈嫔做皇后的消息,就是在一个春雨后传到她这儿的,她心里无波无澜,想双臂抱着自己的身体,手却是不能动。

    窗外柳绿花红,她想去看看,钦安殿她亲手种的桃花应该开了。

    像是知道她所想,晚上应寒时带着一枝桃花来,斜斜插进一个白釉瓷瓶里。这些日子以来,她第一次展开笑颜。

    他握了握拳,没有再碰她,转身离开。

    春日的第一场雨,像是下进了人的心里。应寒时走在宫道上,没有她血液压制,体内的冲动翻滚叫嚣着。

    这是那一年孤狼岭之后留下的病症,亦或是说蛊毒。

    他和狼群周旋几日,伤口溃烂,最受不了的是饥饿。孤狼岭有四季不败,遍地生长的狼血草。他啃食草添腹,那草却是带毒的,一入血液便会使人血脉偾张,失去人性化身成狼。

    这才是入孤狼岭没有人能出得了的原因。

    不是被狼吞食,就是化成狼人与之为伍。

    他毒性未深,还稍有神智时,北茗进了孤狼岭。他引她过去,狼群一拥而上的间隙,他丢下她离开了孤狼岭。

    他回到了长安城,夺位登基,为了压制体内毒性着人在神医谷豢养了药人。药人的血,能让他恢复如常。

    有时候他也接受不了自己不是正常人的身份,他便让每一个来身边的药人都换脸成北茗的样子。看北茗还在,他就自欺欺人地和自己说,她没死,我还正常。

    为了不让人发现其中端倪,每一个北茗到来时,都会服用加了致幻散的“安神汤”,一次又一次将应寒时编造的过往说给她听。

    说得多了,也就成真了。

    药人三年一消亡,非死即疯,上一个北茗疯了,被关押进冷宫。这一次本来也没有什么平常,新的北茗和他记忆中长得一样,也如他所想对他死心塌地。

    可渐渐地,却发现自己失了心。

    依稀记得也是这样一个春日夜,她双腿骑在他的肩,去够那一枝开得最好的桃花。她起了坏心思勾着他的脚用力,逼着他转着身子,他勾了勾唇在她惊呼中飞速转着圈,最后两个人双双摔在一地的桃花上。

    他盯着她鼻尖沁出的汗珠,失神吻了下去。

    他开始挣扎,开始纠结,他不想再去伤她,却一次次控制不住体内狼血草蛊毒的反噬,将她压在身下。

    如果从一开始,就是她在有多好。

    在他还正常的时候,还没有浑身的肮脏和鲜血。

    ……

    脚步拐到钦安殿,门前有人提着宫灯等他许久,应寒时冷了眉眼,“你在这儿做什么?”

    沈清霜躬身一礼,“大婚的许多事宜还要陛下做主。”

    他深深呼吸,压住那份躁动,再抬眼已经恢复如常,“走吧!”

    大婚定在四月初三,桃花的花期已过,应寒时便让人往南边去摘了桃花快马送回来。北茗大多数还是沉默,有时候看花时也会同他说两句话。

    她问他,“桃花开了吗?”

    他笑,“不是在这里?”她就又不说话了。

    大婚那日,皇宫之中入目皆是喜洋洋的大红色,沈清霜一身凤冠霞帔缓缓走向站在金殿中央的应寒时,最后并肩而立。

    合卺酒举起,却在送入口中前猛然砸在地上。金殿上的琉璃瓦被人踏碎,自外而来的黑衣人将两人团团包围。宫殿的侍卫发觉不对抽刀快来,一时间双方剑拔弩张。

    应寒时冷漠的眼扫向沈清霜,“为了今日,你费了不少心吧!”

    他当时想杀沈清霜,也是事出有因。她心思细密,发觉阿茗喜欢吃酸,而从前的那个北茗,是一丁点儿酸的东西也不吃。到最后竟是大致发现了个中真相,并以此相要挟,要他娶她为后。

    “臣妾既然能开口,自是做了完全准备。陛下就算杀了臣妾,这消息也能传得出去。到时候大晋人人都会知晓,他们的皇帝陛下到底是个怎样的怪物。”

    他遂了她的愿,赶走了北茗,迎她入钦安殿。沈清霜就趁着这份旁人看见的恩宠间,细密布局,暗自招来诸王的残兵旧部。大婚之日守备松懈,头先死士扮成唱戏的伶人混进来,将应寒时一举斩杀。

    殿外厮杀声骤起,沈清霜朗声笑了,“应寒时,你可曾后悔过?”

    死士的刀刃近乎刺到两人的脊背,应寒时长眸微挑,“朕从未后悔,倒是你,他日应题潇同你一同下地狱时,你会不会后悔?”

    刀刃猛地扎进心肺,沈清霜怔怔看着自己的胸口,瞪大了的眼中满是不敢置信。

    “朕没那么在乎怪物的名声,留着你不过是引你入局罢了。”

    沈清霜的心上人是淮王应题潇,她为了他什么都能做得出来。剧痛间,沈清霜哈哈笑了起来,“你觉得你赢了吗?不,你输得一败涂地,你还记得冷宫里的那个北茗吗?”

    心下猛地一沉间,有人急匆匆地赶过来,“陛下,北茗……北茗姑娘去了望星楼。”

    彼时的望星楼,北茗支着胳膊站在最高的一层栏杆外。沈清霜差人打晕了琉璃,将她放了出来,沈清霜说今日大婚,准她到皇宫最高处的望星楼远远看着,沾沾喜气。

    北茗倒也真的想看看,她的腿不能用,便用手抠着地一层一层地爬上去。入目都是红色,那样的喜气,是她也曾憧憬过的和应寒时在一起时的模样。

    想起那个人,她只觉撕心裂肺。致幻散不再服用,那些编造的过往也不见了。她只是他豢养来,为他续命解毒的药人,同从前每一个一样,没有任何差别。

    有用时被他疼爱,无用时弃若浮尘。

    可她也是人,神医谷,皇宫内,这些伤痛终是将仅存的星星点点爱恋全都抹掉了。身后熊熊大火燃起时,北茗没有动。

    这么大的火,应寒时可能会过来。

    过来见她最后一面。

    火舌肆虐着舔上她的衣角,有些疼,远处那个人终于来了,面色苍白地大吼着人快去救火。

    他站在楼下,声音急切,“阿茗你不要怕,你不会有事的。你什么都不要怕,神医谷的人说雪莲可让药人活命,我已经让人去取了。你不要怕,你不会疯也不会死,你不会有事的,阿茗……”

    他颠三倒四地说着话,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要跑上来救她,却被她轻声打断动作,“寒时……”

    她的眼底他的样子实在好笑,像是只左右晃动的蛇。她也真的笑了,“桃花开了吗?”

    “什么?”

    下一刻她撑着栏杆,从阁楼上一跃而下。那些好的坏的,真心的假意的,都被一股脑地抛在风里。急速下落间,仿佛是谁一声凄厉地嘶吼,“阿茗!!!”

    她仰头看着碧蓝的天,柔软的云,低声喃喃:“寒时,桃花,开了吗……”

    他以为她喜欢桃花,其实她喜欢的不过是那折给她桃花的人。

    死了,散了。

    忘了。

    桃花斑驳一地,无人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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