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名叫余家坳，坐落在秦岭北麓的一个小山村，村子里人大都是姓余，便叫了余家坳。名字平凡，但上世纪初叶发生的一件事情，却让平凡的小山村不再平凡，后来人每每提及"余家坳"就会感怀良多。而这个故事的亲历者就是我的太爷和三爷爷。
那是公历1939年，向来风调雨顺的余家坳闹起了天灾，连着三个月老天没有落一滴雨，恰逢此时，大面积的蝗灾不期而至，到了秋天村里颗粒无收。
刚入秋，家家户户的余量就吃完了，饥饿的村民开始吃树皮、草根，村里大榆树树皮、树叶子被吃了个精光。
那一年，太爷是余家坳村的村长。
看着村民因为饥饿，一个个黄肌瘦、身体浮肿，太爷内心煎熬非常。
终于在农历十月份，刚入冬不久的一个夜晚太爷和村里几位长辈商议后，做了件救活全村人却让他愧疚终生的事情。
风水上说"天下的龙脉尽起于昆仑，向东又分为两支，一只向南，经湘渝入南海，古人称之"南龙"，在南海蕴藉；另一条则是向东，归于秦岭，滋养着八百里秦川。"，古时帝王将相，富豪乡绅死去都希望自己能葬在风水宝地上，带着丰厚的陪葬品，在另一个世界继续享受荣华。秦岭北麓这种有着丰厚陪葬的大墓自不在少数。
而已经没办法的太爷正是打起了这些墓葬的主意。
大山入寒早，刚到农历十月份山里的气温就极低了，缺衣少食、饥寒交迫，太爷也是被逼无奈。这天天刚擦黑，他带着5个精壮小伙子一头钻进了二头山，刚16岁的三爷爷就在其中。
二头山距离村子不远，老辈人说，山上埋着有一个大墓，墓主人姓余，早年间在朝中做官，后因遭弹劾被罢官去爵。在扬州做起了生意，为人灵活，生意越做越大，挣得个万贯家财。然而世事无常，遭人嫉恨，向当今天子禀呈，告他带罪之人不思悔过，却官商勾结赚尽了不义之财，当今圣上对此甚为不悦。他得到消息后当即变卖了家财准备举家搬回老家。
不曾想，回迁的路上终因年事已高，再加上生意、仕途的接连打击，心中郁郁溘然长逝。
余老太爷百年后，子孙后代孝顺，请了风水先生，寻龙点穴，最终在这二头山落了墓给余老太爷建了阴宅，入土为安，随葬品丰厚。子孙后代也在这镇上定了居，开枝散叶，自此有了余家坳，算起来我们这些人都算是余老太爷的后人。
而今天太爷就是要带着人去掏这个墓，去向祖宗求救命钱。
十月份的二头山格外的清冷，登山时天空开始下起了小雨，雨中夹杂着冰粒，强劲的西北风一吹呜呜作响，抽在脸上生疼。
到了余老太爷的坟前，先是烧了纸钱，众人跪成一排，太爷跪在当前嘴上念念有词，大概意思就是求余老太爷原谅，后代不孝子孙今天为了活命，要开他陵寝取活命的钱。
一番虔诚礼拜后，众人按照太爷的指示拿了铁锹开始铲土。
这墓的西北侧是个断坡，低于墓碑平面，绕过墓碑，众人从这里开始挖，准备从墓室的侧墙进入墓中。
三爷爷手脚麻利，被安排在最前方负责纵向往里挖，这次他又鼓圆了劲，挥锹猛砸，本以为会挖出泥土，没想到却传来响亮的撞击声，手臂被震的发麻，众人见状，纷纷扔下手中活计开始用手挖泥，表层的土被划拉开后，现出一方神像，这尊"神像"并不是寻常庙里供奉的佛陀菩萨，而是一尊青面獠牙，长相狰狞的鬼神像，造型夸张面相凶狠，周身涂了特制的涂料，看上去青幽幽的极为瘆人，虽在土中埋了有几百年，现在出土，乍一看去，栩栩如生，让人不敢直视。
这让太爷心中烦了嘀咕。
"三秦大地自古重丧葬礼俗，是有传说狰死之人或者死时出现不好兆头的人，死后会在墓室的西北角请上这鬼神像。余老太爷百年时已经65岁，按当时的人均寿命这已经是高寿，算是寿终正寝呐，也没听说老太爷死时有不好的变化发生啊，，，但这墓室西北角怎么会有这鬼神像？"
众人没了章程，都不敢在挖，停了手中的活计围坐在太爷周身等着太爷进一步安排。
太爷坐在坟头抽起了旱烟，心中惴惴。
呜呜的白毛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山中静的出奇。呛人的旱烟烟雾笼罩在太爷面前，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一边是虚无飘渺的传说，一边是父老乡亲的性命，，，，孰轻孰重，此时在太爷心中已经有了章程。
"没办法，没得选，干他娘的"太爷下了狠心。
磕掉烟灰，收了烟袋，太爷起身，道"继续挖"。
又往里掘进了有一米来深终于挖到了墓砖处，显然这是到了墓墙，再往里就是墓室了。
墓墙是用青色的墓砖砌的，石灰色材料做粘合剂。三爷挥起铁锹用力砸了几下却只在墙上砸下几个小白点，很是坚硬。
太爷知道这可不是普通的砖头，是用专门的"腻子泥"秘法烧制的，用蛮力破不开的。
烧制墓砖有很多讲究了，家中有人身故后，主家请风水先生根据死者的生辰八字、去世时间选择风水宝地，同时烧制墓砖的师傅也会到位，找风水穴的"龙眼"也就是俗称的风水眼，从中取土，存放在一方专门的木斗里，而这方土就是俗称的腻子泥了，和上其他的材料一起用秘法烧制，就成了一块块墓砖了，坚硬、耐腐蚀、抵得住万年的风化。
而那白色的粘合剂也不是石灰，而是石灰里又加了米浆、黑狗血等等一些材料混合熬制的，据说仿照的就是秦始皇当年修造万里长城用的材料，粘合性相当好，与特制的墓砖搭配筑成幕墙当真是"铜墙铁壁"一般。
但太爷显然对此早有准备。
招呼三爷爷和另外一个后生爬出去将一桶老陈醋抬了进来，舀起陈醋一股脑的都泼在墓墙上，不一会白色的粘合剂就开始冒起了泡泡，一群后生看的啧啧称奇。
太爷继续大瓢舀着陈醋往墙上泼，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才放下瓢，拿起钢钎用力怼在墓墙上，刚才还坚硬非常的墓墙开始有了松动，大家轮番上手，不一会墓砖就被凿落了不少，露出黑黝黝的墓室，众人都很好奇，弯下腰，向里面看去。
太爷却连踢带踹的呼喝"兔崽子们看啥看，赶快逃命要紧"。
众人鱼贯而出，跑到了距离洞口几丈远的坡低下，呼呼地喘着粗气，一边不解的回头看向洞口，还不待张口询问太爷，只见一股肉眼可见的黑烟从洞口飘出，四散开来，即使距离有几丈远一股霉腐夹杂着甜腥味的气味还是扩散了来，大家都被恶心的不行，蹲在地上哇哇的吐，被熏的脑仁生疼。
太爷此时却摸出了烟袋，又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小包，倒出一些看不出名堂的粉末在烟袋锅子里，大拇指压实后点着，马上一股混合着薄荷清凉气味的烟雾升腾了起来，闻到瞬间觉得神清气爽，吧嗒几口后，太爷递过烟袋让每人都抽上几口，抽完后脑仁也不疼了，吸进鼻子的气味都轻了很多。
大家坐了一会，待洞口不在有黑烟冒出，太爷从笼子里取出了早先带来的大白鹅，腿上栓了绳子后赶进洞中，在拉出了看鹅没异状，就招呼众人钻进了洞，到墓墙边时，再次赶白鹅进了墓室，没有异状后，太爷就带人钻进了墓室。
火折子照耀下墓室的结构落入了人们的眼中。墓室并不大，并没有想象中的左右耳室，只有正室一间，大约有30米见方，正中间摆着余老太爷的棺材，上好柏木做的棺材历经数百年仍未腐烂，连带棺材上的乌黑大漆都没脱落，一看就是好材料。
太爷又点了个火折子凑近细看，只见棺材四角都有一只古朴的黑碗，黑碗倒扣着，上面放着一沓纸钱，棺材角包五彩线后放在纸钱上，整个棺材并未接地。
看到这个情景，太爷不由得大皱眉头，眼角狂跳。
在三秦大地有这种传说，人有"三气"，即天气、地气、生气，人活着时三气同存，死时会咽了这三口气，只有三气都咽了死后才能入得地府走得轮回。对死后因为特殊原因咽不了气的，就入不了地府，死而不僵，时间长了会发生尸变，到那时就会为祸一方。古时有术士，研究出"四钱引路"的穴葬方式，墓室西北角敬上地狱的鬼神像，用这此法来超度三气未咽完的亡魂。
今日看到余老太爷这棺材格局，明明就是一个四钱引路的葬法啊，再联想到西北角的鬼神像，太爷瞬间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这明明是超度未咽气的亡魂的，难道余老太爷......"
但在想到人都来了，村里人等着活命呢，太爷一咬牙唤来几个年轻人，准备开棺。
为了保险起见他亲自站在棺材头靠近余老太爷脑袋的位置。
开馆，首先是拔镇棺钉。
这镇棺钉是有说道的，主要在一个镇字上，人死后入殓装棺盖上棺盖，但不会马上钉上镇棺钉，会用五彩绳搁在棺盖与棺材之间，让棺材里能有空气流通，主家发丧，亲朋好友来吊唁，等到入土的前一晚会请法师算得良辰，再次开棺，众亲朋绕着棺材在看死者最后一眼，这便算是最后一次送别，而后便会盖上棺盖，用腻子刮在棺材盖下方彻底阻断空气流通，钉上镇棺钉，这也预示着棺中死者彻底与这尘世阴阳两隔。
所以这镇棺钉可不是普通的铁钉，主家都会选择上好的材料请铁匠多次锤炼做出来的，质地坚硬不易生锈。
几个年轻人使出浑身力气，撬棍作用下，镇棺钉被一点一点撬出，棺材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在空旷的墓室里回荡，让人心里发毛。
不一会四角钉子被撬出，四个小伙子一起发力，棺材盖被接了起来，马上一股黑烟从棺中溢出，将棺材盖放在一旁，众人按太爷吩咐站在远处，等棺中黑烟散尽后慢慢朝棺材旁挪。
太爷走在最前方，待走到棺材近前看到棺中的余老太爷时，太爷脸色瞬间变得凝重。
只见棺中确实躺着一位老者，身着藏青色清朝官服，胸前挂着朝珠一副当朝做官的当官人扮相。周身放着金银珠宝，琳琅满目勾动人心，最诱人的要数双手上握着的两颗珠子，在昏暗的光线下居然发着幽幽的光，一看就不是凡品。
但此刻大家都顾不得那些金银珠宝，全都看着棺中余老太爷的尸身，确切说是他的脸。
余老太爷的脸并没有腐烂，整张脸呈酱紫色，一双眼睛怒睁，表情极度狰狞，可以想象死时应该是经历极大地怒气和痛苦。
太爷没有多说，招呼几个后生退到一边，自己亲自探手进棺材里摸出了三个金元宝交给身后人拿着，就唤来三爷一前一后抬起棺材准备盖上。这次三爷站在大头靠余老太爷脑袋处，太爷站在小头，就在棺盖要盖上时，三爷出于好奇低头盯着余老太爷的眼睛看了一眼，这时异变陡生，只听三爷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一下子躺在了地上捂着双眼痛苦的来回翻滚。
众人都被这一幕惊呆了，片刻愣神后，纷纷上前按住三爷，三爷不断扭动挣扎，显得极为痛苦，看着自己的小儿子出了这种意外，太爷心如刀绞。
一下子跪在了余老太爷棺材前，倒头拜下，噗通噗通的在地上磕着头，一边磕头一边大声说"老太爷恕罪啊，不肖子孙惊扰您老人家了，村里闹了饥荒，眼见着就要饿死人，这也是没有办法才来向您借些钱银啊，要怪您就怪我，放了三子吧"磕头如捣蒜，不一会额头竟磕出了血。
这时三爷停止了挣扎，安静了下来，但依然眼睛紧闭，也没见他张嘴，突然一阵急速的咳嗽后由他身上传来了苍老的声音。
"你们是我余家后人，而今蒙难在我这取些钱银救命到也情有可原，我不怪你们，都起来吧。"
众人被吓得脸色惨白，早随太爷一起跪在地上哐哐的磕着头嘴里念叨着求饶的话。闻言，先是一愣，战战兢兢的扶起满脸忧色，额头还在渗血的太爷，不知所措。
少顷，那苍老的声音在响起。
"我一生不得志到死时还有一口生前的怨气堵在喉前不得咽下，死后难入地狱，今天你们来了就有了转机，你们出去后再请阴阳先生说明原委，做法将我火化，如此一来，魂归魂土归土我也就能入得地狱了。"
少顿片刻接着又说道"却不想，剩下的这一口生气积的太深，方才这后生看我时被阴气毒害了眼睛，我也是无奈，坏了这后生一双眼，也免得你们众人都结了因果，取死人钱，这是要遭报应的。"
这话说完，躺在地上的三爷就彻底没了生息，太爷急忙上前紧张的摇晃三爷，不一会三爷幽幽转醒，在说话，声音就恢复了正常，但双眼却再也看不清东西了，又是一番痛哭。
众人重又盖了棺盖，封了墓墙回到地面，这时天已泛白，看着手中几个沉甸甸的金元宝，感觉像是做梦，这下村子有救了，唯有三爷爷趴在太爷的背上，一言不发，怔怔的表情，让众人一阵心酸。
回到村子里，第二天一早太爷就去镇上请十里八乡都很有名的阴阳先生。
没成想，寻得阴阳先生，表明来意，这位老先生居然表示自己知道这件事。
原来这老先生祖上就是当年替余老太爷选阴宅、布四钱开路风水局的阴阳先生的后人，关于这件事家中长辈也多有提及，都以为有那么个风水局，余老太爷定能入土为安转世超生，却万万没想到过了数百年余老太爷游魂尚在，还害了年轻后生的双眼。
世事无常，一番叹息后老先生即刻起身随太爷一起来到了村里。
一番准备后，选良辰吉日挖出棺木，开坛做法，法事持续了三天，三天后的清晨将余老太爷联同棺木和那一棺木的金银财宝一起放在了柳树枝上点火焚烧，熊熊的大火从清晨烧到黄昏，直到天快黑时才彻底烧尽。
那之后的第二天，村里居然下起了大雨，久旱的庄稼地得到这雨水，这一季的冬小麦眼看是有了活路，来年也有了希望。
惟有太爷知道，这年前的大旱和此刻的大雨，皆因余老太爷起也因余老太爷去，兴许是余老太爷最后一次泽庇他的后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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