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上，总是遇见他

搭地铁往返新单位，说实话，有点不太习惯。

以前住单位大院，推开门迈开腿就到了办公室。如今，每天早晨气喘吁吁奔袭到地铁站，然后挤进一条铁龙的心腹，晃荡着奔向远方。这种在地下穿越的滋味并不是很有趣。有几次地铁临时停车，停在阴暗的坑道内，黑压压的，一双双眼睛在黑暗中茫然对视，仿佛等待的不是列车重启，而是生命的出征，心有余悸。

其实，我最大的恐惧并不在于此，而在于孤独。

人的孤独大概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孤零零的只有自己一人，就是独处时的孤独。这时的孤独，是由外界环境的陌生带来恐慌感入侵内心造成的。另一种呢，则是所处环境有很多人，但面对众多陌生人，谁都不认识，内心最先产生孤独。我觉得后一种孤独更难调剂。

地铁上的孤独属于后者。

每天上下班，都是地铁人流高峰时段。拥挤的程度堪比春运，有过之而无不及。一次挤地铁，满身辛酸泪。芸芸众生，红男绿女，匆匆忙忙。进站时，大家推你向前，你不能退却，看着所剩不多的狭小空间，突然硬挤上来几个人，这是正常现象。列车停靠，后面的人急着出站，把你裹挟着推出来，也不足为奇。高个子的把胳膊架到你的肩膀、臀部贴着你的后腰、下巴触摸你的头发，更不能奈何。偶有人误会以为是你故意贴上去，对你不屑随便瞥一眼，这都是常态。

我常在奔走中东张西望，酸甜苦辣的神情、绿红黄白的衣着，如繁星般尽收眼底，心中满是仰望银河时的虚无与空洞。

孤独注定无聊。我无聊到刻意纠正自己走路的姿态。控制抬脚的频率，释放脸上的表情，想“以正视听”，做个绅士一般的正人君子。特别是我觉得不能有被别人误解的眼神，因为我要负责任的把自己呈现给那些看我的人，虽然这些眼神是瞬间的、无意义的，但我还是这样消磨自己的孤独。

我也试图在人来人往中热情的寻找熟人，我多么希望，那张面孔我认识，彼此道一句可以暖到心里的，“咦，你在这里啊”，然后一起并肩一起寒暄。可这些也是徒劳的，我只好穿梭在人群，麻木的记忆浮萍般的面孔，又麻木的忘却。

然而，从某天开始，我真的认识了一个人。每次，只要我坐地铁，他都会出现。

这是一个直愣愣的男人，短头发，略胖的身材，常常黑色西裤加浅色短袖衬衫，看起来很笔挺。

自从遇见他，列车往日的呼啸声似乎减弱了，那些乌糟糟的身影也移出了我的视线。我开始在意他。我透过车厢的玻璃门，观察他的表情。他的神情略显忧郁，是不是如我一样，面临生活的重压，是不是也刚刚求一份新职位，内心还不太妥帖，是不是也在昨晚独自喝了一点，有半斤吗？正想着，到了一站。我以为他会下车，可谁知，他有礼貌的挪了挪身子，把通道让给下车的人。

列车再一次疾驰，车窗玻璃上，依旧是他凝重的神态。他喜欢站在这个无依无靠的位置。他恐怕站立不稳，举起胳膊，手掌托着车顶，以此减少列车摇晃带来的身体晃动。他的耳朵上架着一只耳机，似乎在听一档经典美文阅读栏目。老舍的《住的梦》、梁实秋的《北平年景》、龙应台的《回家》，这些我喜欢的散文，从他的耳机里传来，一遍一遍重复的听，我不厌烦。有一次，他听史铁生的《秋天的怀念》，我们一同泪眼模糊着。

我觉得他是一个有趣的人。我无数次想拉他的衣袖，对他说，嘿，朋友，一起聊聊，咱们总是同行啊！却无从下手。我害怕失去他，害怕惊扰他，因为我还不是很了解他，还在揣摩他。

我因为遇到他而感到兴奋。他甚至像我暗恋的对象一样让我珍重。我每天注视他，看他的衣着，看他的步伐，看他的神态，看他深沉的思绪里淡淡的忧愁与迟疑。我偶尔递个眼神过去，提醒他，时间有点紧了，又要迟到了；我偶尔动一下嘴角，提醒他，开心一点，不要想太多，昨天的梦境终究要消逝；我有时摇摇头，提醒他，要专注，耳机里诵读的要专心听；我也会目视前方，提醒他，不要出地铁站走错路，跟着人群走并不是好方法，不是别人去的地方都是你要去的，等等。我一次次的默不作声的提醒，他也蛮乖，基本上配合着去做了。就这样，自从遇见他，我不再孤独。他很服从我的命令，似乎也没了孤独。

一天，他的耳机里传来了北岛的诗作《红帆船》。我们不自觉的停下来，认真的听。我们一同站在地铁里，望着远方。不，我们一同站在一艘红帆船中，高声读着：

《红帆船》

诗/北岛

到处都是残垣断壁

路，怎么从脚下延伸

滑进瞳孔的一盏盏路灯

滚出来，并不是星星

我不想安慰你

在颤抖的枫叶上

写满关于春天的谎言

来自热带的太阳鸟

并没有落在我们的树上

而背后的森林之火

不过是尘土飞扬的黄昏

如果大地早已冰封

就让我们面对着暖流

走向海

如果礁石是我们未来的形象

就让我们面对着海

走向落日

不，渴望燃烧

就是渴望化为灰烬

而我们只求静静地航行

你有飘散的长发

我有手臂，笔直地举起

他读得铿锵有力，直至泪眼模糊。我感谢他，送给我这么好的一首诗。礼尚往来是传统。我不能忘了回报。我也在地铁里纵情的给他朗读着我喜欢的一首诗歌《礼物》：

《礼物》

诗/[波兰]切·米沃什

译/西川

如此幸福的一天

雾一早就散了，

我在花园里干活。

蜂鸟停在忍冬花上。

这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我想占有。

我知道没有一个人值得我羡慕。

任何我曾遭受的不幸，我都已忘记。

想到故我今我同为一人并不使我难为情。

在我身上没有痛苦。

真起腰来，我望见蓝色的大海和帆影。

瞧，偌大的地铁，竟然成了我们的乐园。

朗读完毕，一转身，彼此孤独的离开。回首已不见。未来再相遇。

地铁上，总是遇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