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瞅啥?路边花格子衬衫的男子似乎耗尽了耐性,挤出横肉的脸对我怒目而视,目光像两把出鞘的刀子。他大概是东北人,一口大冰碴子味。我习惯性地后退一步,又一步,再一步,才站定。
别误会,大哥,我没别的意思,我犹豫了片刻,缩着脖子从上衣口袋里摸出那包皱巴巴、跟了我很久的大前门,抽出还有点模样的那一根,贱兮兮递过去。他乜斜了我一眼,确认没有不良后果后,选择原谅了我,伸手接了。
那啥,我就想问问,你大概是本地人,你知道今天这里会下雨吗?我把下雨二字咬得很重,好像怕他忽视或听不到,然后自己嘴巴里也塞进一颗,最后一颗了,弯曲得像个鸡腿。我想了想,还是把干瘪的烟盒重新装进上衣口袋里,又按了按,为了感受它的存在。这个问题,我今天问了许多人,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但总找不到令自己满意的回答。可我仍不死心,只要有人从我面前的巷口走过,即使是一条狗一只猫,我似乎也不打算放过。但街道川流不息,行人行色匆匆,几乎没人愿意搭理我,似乎在我身上花一秒钟都是一种浪费,又或者将我看成一个不知所以的可笑的智障患者。他们不知道的是,我只是想得到一个简单的回答。我到底需要一个肯定还是否定的回答,我自己也不确定,但那样至少会让我心安。你需要改变,刚子,这样下去不好。玲子正告我。
我知道,我说。逼仄的房间里,我笨拙地低头去寻找她热烈的红唇。她笑着扭动身躯,左右躲闪,像个不甘束手就擒的小白兔。她老扯我的头发说我总是直奔主题,一点也不懂浪漫。我觉得她可能对我有偏见,我只是想要个结果。我哀求她放手,她说她爱我,没下死手,可疼痛附着一根根发丝钻进我的脑袋,吐着分叉的红色信子,肆意游走,撕交。为什么不去看医生?玲子说。去了,没用,我说。这样下去不好,她再次强调,你或许可以换个环境。这是我妈妈留下的房子。你知道我爱她,她说她也很爱我,对我呵护备至,从小到大安排。好我的一切,甚至擦屁股该用几张草纸,我说,你说她会同意我离开这里吗?这里到处都是她的眼睛和耳朵。她不同意怎么办?玲子说她现在就要离开这所房子,离开这里令人窒息的一切。也包括我吗?我大声问她。我不知道,但你要从你妈的阴影中走出来,她已不在了。你要勇敢面对现实,忘记过去所有的一切。我也爱你!这是玲子最后的回答。
我哭了。我从小爱哭。不要哭,有妈妈在,她常摸着我的脑袋说。如果我控制不住,她会把我一个人关到小黑屋里或者一通我听不懂的恶毒的话,尤其在她电话里和一个男人发生激烈争吵后。现在她在墙上微笑着俯视她爰的这屋里的一切和她以为一直长不大的孩子。
这里吗?应该不会吧,见我抬头看着天空,他也看了看天空。没有太阳的影子,天空空荡荡的,像个沉重没有排气孔的锅盖。模糊的天边倒是有几片灰不溜秋的云,像块上了岁月的抹布有气无力地飘来荡去。那可能是我的错觉,或许是几片树叶而已,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没有人在乎。
哦,我有点失望,低头自己给自己点上。他好像也有些失望,于是我随后把自己的火机递给了他。否则,我们随后的谈话可能无法进行下去。他甚至可能会再次挥起沙包似的拳头将我击倒在地,再补上一脚,就像对付大街上一只瘸腿的流浪狗,可能还会说这一切都是为了我好,是亲骂是爱,然后欣赏一下自己的作品,心满意足地扬长而去。
不过,谁又能说得准呢?我毕竟这方面不专业。他没看我,而是嘬起嘴狠狠抽着,狠不得把香烟一口吞进肚子里,让自己快乐五脏六腑云雾缭绕中翻腾,欢快地尖叫,那样似乎才过瘾。世上许多事情都说不谁的,你大概也知道。譬如,你可以打电话给这儿的气象局,听听他们的意见。他抬起头,又看着灰色的天空。
你打了吗?我问他。
打了,可是没啥鸟用。开发商一声不吭地携款跑路了,留下一个被砸得稀巴烂的售楼部。政府说会想办法解决,可是又有什么办法,三年过去了。你知道吗,那是我们半辈子省吃俭用的积蓄呀?还有一屁股的银行按揭。否则,我也不会在这里摆摊。我才注意到他的面前放着一块白色塑料布,上面放了一堆五颜六色的冒牌廉价球鞋。他自己脚上也有一双,耐克的。香烟在他的口下生命匆匆走向终点。他将烟蒂扔到地上,然后迅速伸出右脚将其踩住,像踩一只可恶的臭虫,反复碾压,好像将所有的力量与情绪都灌注于脚下。
我手里的烟灭了,也可能刚才就没点着。看着他的脚下动作,我感觉自己又喘不过气了。
你需要鞋吗?我可以成本价或半价卖你。他发泄完了,开始向我推销自己的商品。
谢谢,不需要。我可能更需要一把伞。我告诉他。
也对,手中有一把伞,还管他娘的下不下雨!早就该这样。巷口旁边就有一个商店,物美价廉。他开始收拾东西,他说他要去下一个地方,那里外地游客多,可能会好点。
你说玲子会来吗?我问他。
玲子是谁?你老婆吗还是你妈?长得很漂亮吧?他本来开始收拾了,又瞬间站起来,好像来了极大兴趣。
我在这里等玲子。我告诉他,我来了好多日子了。
我叫玲子老婆,她会不高兴。好像这个称呼把她叫老了似的。她说她才二十一岁,一个可以掐出水的年龄。那你希望我叫你点什么?我问她。叫我达令或哈尼。我笑着点了点,可是我前面的称呼老是记不住。
玲子是长得不好看也不难看,但看她第一眼就让你难以忘记。我告诉她,玲子也是个追求浪漫的人,她渴望我们能在这样的场景相遇:细雨绵绵,江南的天空下,出现一把油纸伞,两个人十指相扣漫步在苔痕处处的雨巷。
巧了,我老婆也叫玲子。如果我老婆能有你那位一半就好了,他一脸羡慕的神色,她一点不懂我,就知道抱怨,摔东西,打骂孩子。当年哥也曾是文艺青年,我现在还能记诵诗人戴望舒的《雨巷》: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一个丁香一样的姑娘。我为他的精彩鼓掌,热泪盈眶。
玲子说她会来这里与我相会,我们共同撑起一柄漂亮的油纸伞。你说她还会来吗?
……
你说她还会来吗?
喂,这句话你已经说了许多许多遍了,我听烦了,我发现你就是个混蛋,妈妈的。我甚至严重怀疑玲子是你的性幻想对象,你一直在意淫。要不是看在你的那枝烟和刚才鼓掌的份上,我说不定会揍你一顿。
可能吧,可是我忘不了她。
我一定在哪见过你,他突然转过身,眼睛突然发亮。
是吗?不好意思哈,我记不清了,毕竟我见过的人太多了。
我想起来了,你是个送外卖的,黄袍加身,对吧?你曾求我给五星好评,那天你应该也提到玲子,不过那天我心情不错。你忘啦?
是吗?我可能每送一单都这样请求客人。对了,你那次有没有给呢?
不好意思哈,我也忘了,时间太长了。下次吧,下次必须五星!
嗯,我点点头,谢谢。不过,我已经不干外卖了。祝你好运!我淡淡地说。
愿你这个混蛋早日等来你的丁香姑娘,他的声音在身后远远传来,与飘下的雨丝纠缠在一起。但我想他的原话应该是这样。
我站在一条幽深的巷口,撑开了雨伞。我的玲子会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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