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没见到顾长江之前,我曾无数次想过父亲的样子。走在街上,觉得每一个与我擦肩而过的陌生男人都有可能是我父亲,我渴望从他们的眼中读到一丝线索,可浑浊的目光和疑惑的表情让我一再失望。
外婆说她从未见过我父亲,母亲也从未留下关于父亲的只言片语,他在我脑中是空白,连一点模糊的影子都不曾出现。思念化成水,我捏不出他的模样,只能两眼放空,茫然地看着远方,假装那里有人。
外婆对父亲已经心灰意冷,这么多年早已放弃希望,她常说:“女儿都不在了,要女婿有什么用?”可我明白,她只是用这样的话来安慰自己,接受父亲将我抛弃这个事实。我本该怨恨他,可这份恨刚让神经起了波动,我就连忙摇头把它甩出去,警惕的像一只猫,不让自己的净土受到玷染。
外婆知道我有一颗不安分的心,总幻想父亲有一天会突然出现,为了让我打消这个念头,她总不时说一些刻薄的话,可她越打压,我这颗扑通扑通的心脏就跳动地越快,生命力越旺盛。
没有结果的等待明明会让人死心,可我偏偏不肯就范,执意要与这降落在我身上的不幸作斗争。尽管结果在开头就已注定,但我却认为要给自己一个交代。在一次被同学嘲笑是没爹没娘没人要的孤儿后,8岁的我,毅然走上寻父之路。
说来可笑,我连自己父亲姓名和长相都不知道,却斩钉截铁地相信,这次一定会成功。从做出决定到无功而返,我表现得异常平静,像是去郊游的孩子一样,背着书包,带着几块钱和零食,镇定地走在这座熟悉城市的陌生街道上。
那天早上,我像往常一样背着书包出门,刚走出去没多远,就沿着跟上学反方向的小路拼命跑。我担心外婆会在远处看着我,所以只要我跑快一点,外婆就算发现我没去上学,也怎么都追不上。可事后才发现自己想多了,外婆压根连我何时出门都不知道。
我去的第一个地方是我出生的医院。小时候只要一生病,我都要外婆带我到这家医院来看病,若是其他医院,我是怎么也不肯听话吃药的。因为我相信,父亲一定在离这家医院很近的地方,也许就在这里上班也说不定。
我走到服务台,一个女人坐在椅子上看报纸,她没有抬眼看我,只是问了句:“有什么事吗?”
我努力将整个身子趴在服务台上,这样可以更靠近她些。我小声说:“我来找我爸爸。”
“你爸是谁?住哪个科?”她还是没有看我。
我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
我说的是实话,可那个女人断定我是来捣乱的,翻报纸的空档,抽出0.1秒的时间斜眼瞪着我,说:“小孩子到一边玩去。”
我讪讪然地离开,想她可能不认识我父亲,要不然她应该在看到我的那一瞬间,就知道我父亲是谁。
女儿像父亲,这个说法我是从外婆口中得知的。那一日,邻居李叔叔带着女儿到我们家来,刚巧隔壁徐奶奶跟外婆在院子里摘菜,刚进门,徐奶奶就兴冲冲地搂着那个小女孩,左看右看,很是欢喜,然后转头对李叔叔说:“这孩子简直跟你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脸蛋红扑扑的,太招人喜欢了。”外婆也带着笑意,接过话:“女儿像爸爸是对的,长大了有福。”
外婆在客厅打扫时,见我一直站在镜子前,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左看右看。
“你在做什么?”
我陷入深思,感觉自己再过几分钟就能把道理想明白,可一下子被外婆打断,之前的努力都白费了。
外婆见我不说话,又问一遍:“你在那里做什么?”
我转过身来,用很严肃的语气问道:“我长得是不是也很像我爸爸?”我没指望从外婆口中得到答案,因为她也不知道。
“你可能跟孙猴子一样,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你妈正好路过,就把你带回来了。”外婆说的很平静,听不出一点戏谑的语气。她不是在等我撒娇,而是希望我闭嘴。我又对着镜子看了两眼,一溜烟跑出屋子。
后来,我在街边的石凳上坐了一下午,观察每一个路过的人,可最终没见到一个跟我长相相像的成年男性。
我把医院的每一个楼层都来回走了很多遍,看见穿白大褂的人就跑过去拽着他的衣服,问是否认识我父亲。当听到我说不知道他的姓名时,我得到了跟之前差不多的回答。最后一位好心的保安告诉我,应该去派出所。
我心里一惊,那不是关坏人的地方吗?我父亲不可能在派出所。我向保安大叔道谢,朝着远离派出所的方向走去。
我看到路上不停行驶的车辆,想着坐车去找父亲比较快。于是我跟着一位穿花衣服的大婶后面,上了一辆公交车。虽然这不是我第一次坐公交,却是我第一次独自一人坐车,心里有藏不住的开心。从家走到医院,又在医院晃荡了很久,刚坐下来,我就感觉腿酸脚板疼,不知不觉在椅子上睡着了。
我因一阵疼痛惊醒,一个急刹车使我脑袋撞在前排座椅上,我边揉额头边坐直身子,窗外已是我完全陌生的地方。
我慢慢地走到司机身边,问道:“叔叔,我是来找爸爸的,应该在哪一站下车?”
没想到得到对方准确的回答:“就在这站。”
我很激动,心里感觉离父亲又近了一步。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终点站,所有乘客连同司机都一起下车了。
我在这个陌生的地方转了整整一下午,我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我坐在报刊亭门口的凳子上,天色渐渐暗下来,感觉自己快要被这黑漆漆的巨大幕布吞噬。肚子咕噜咕噜叫唤,我想着,不管怎么说,先填饱肚子。可就在同一时间,我发现自己的书包不见了。
我顿时急的手心出汗,头皮发麻。书包里除了食物和现金,还有一本语文书和几本作业本,侧边的口袋插着一个水杯,杯壁上有一个可爱的卡通图案,那是我在外婆跟前求了很久,她才答应给我买的。
我可能连今晚都活不过去,一想到这,心中的恐慌一阵阵袭来。我害怕极了,之前所有的想法统统抛之脑后,什么寻亲,那个人都不要我了,我还找他做什么。更何况,我对他一无所知,甚至是生是死都不知道。眼下,我只想赶紧回家,回到外婆身边。可我不知道自己在哪,身上也没有一分钱,我就在自己划定的圈子里越哭越伤心,最后靠在身后的大树上睡着了。
我很庆幸醒来时天已蒙蒙亮,如果是半夜,我根本不敢想自己该如何度过接下来的几个小时。肚子叫得厉害,脸上很干,嘴角有咸咸的味道。报刊亭开门很早,老板看了我一眼,疑惑地问:“你从昨晚到现在一直在这?”
我脑海中浮现出各种拐卖儿童的社会新闻,一时不敢回答,也不敢看他,赶紧起身,跑得远远的,连衣服上粘着的泥土都来不及拍打。
忍着饥饿,我在思考接下来该做什么。一想到再过12个小时就要来临的黑夜,寻找父亲的心不再如之前那样迫切。一夜未归,不知道外婆现在怎么样,有没有发现我不在家。我越来越感到全身无力,每走一步,眼里的金星就更多一些。我看到前方几百米处有一个小广场,决定先去那里休息一会再做打算。可直到下一秒我被一颗小小的石子绊住脚,重重摔在地上,我才知道自己根本没有支撑下去的力气。
我好像睡了很久,可睡得并不安稳。做了很多梦,关于父亲,关于母亲,关于外婆,很多明明跟我毫无相关的人和物都骤然出现在梦中,使我醒来时头痛剧烈,整个人疲惫不堪。
我隐约感觉到有人一直看我,透过一条缝,我发现是一双眼睛。接着听到外婆的声音:“醒了醒了。”
我以为自己还在做梦,怎么会突然回到家。等我再清醒些,看到外婆流着泪坐在床边,紧紧攥着我的手,一脸激动和不安。当我环顾四周,确定自己躺着家中破旧的小屋里,一下子憋不住,哭出了声。
外婆一巴掌拍在我的胳膊上,我知道她舍不得用力,只是轻轻作势。“你这孩子,跑哪去了,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要不是隔壁徐奶奶的儿子在路边发现你,把你带回来,我都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你。”外婆不停地擦拭眼泪,可眼眶中的泪珠子却止不住地流下来。
后来我才知道,兜兜转转那么久,其实我不过是在离家几公里的范围内绕来绕去。直到很多年后,每当想起这件事,我都庆幸自己当时倒在徐奶奶儿子的店铺门口,否则之后会发生什么事,谁也不敢预料。
在那之后我再也没说过要去找父亲的话,就算别人提起,我也只是草草敷衍了事。仅仅一个夜晚就让我明白,与其去找一个一无所知的人,还不如等他来找我。因为只要他想,无论如何都会想尽办法找到我。
可7年后,当这个男人——我的亲生父亲真的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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