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个破落的村子,村子里有一户人家,门前拴着一只狗。
这狗,来得不明不白,但主人也没有过多地追究,那时候村里的人多多少少有些莫名的信仰,比如,有一个说法就是,“猫来穷,狗来富”。因此对于巴巴送上门来的狗,一家子人只觉得幸运异常,好生好气地招待着它的一日三餐。
先来说说这狗吧,虽有“狗来富”这一说法,但若这狗本身长得不讨喜且惹人厌,估计也没什么闲人想要搭理这来路不明的生物,还好生伺候着。听村里有经验的老人说,这是一只土狗,但主人更喜欢称呼其为“唐狗”。都说天下的乌鸦一般黑,单从字面理解,也是有理的。唐狗却是不然。这户人家的这只狗,通身毛色纯净,头部接近其祖先狼的外貌,嘴短,额平,汪汪的两个眼珠轱辘似的镶嵌在不大的脸上,与之匹配的是瘦小的身子,尾巴倒是可人得紧,每一次摇摆就像是在撒娇。值得一提的是,这只狗只有一只耳朵,孤零零地、却又高高地立着。
村里的人都没什么文化,唯一能说道说道的,也只有这户人家的小儿子,大明。大明长得聪慧异常,一双眼,滴溜溜的,透露着一股子的机灵劲儿。先瞧见这唐狗的,便是大明。饶是十五六岁的小伙子,看见一只耳朵像是藏着血包似的噗噗直喷的唐狗,也是吓了一跳,惊吓过后,便仔细瞧了瞧四周,除去地上一路的血迹,倒同往常没什么不同。父亲出了远门,大明便呼唤着母亲一起将这唐狗搬进屋子,帮它清理血迹。大明的母亲,就一普通的农妇,要说有什么不一般的,就是嗓门出奇的大,哪怕是特意压低了嗓,三里外的行人还能分辨出其中的一二。这不,唐狗上门的事儿,仅一个吃饭的片刻,就传到了村子的角角落落,就连村头的大黄狗也似乎知道了什么,“汪汪汪”的,中气十足地叫唤着。
自从唐狗进了这户人家之后,大明除了日常必须做的几件事外,又多了一样,就是看唐狗吃饭。这唐狗,看着瘦小,食量也是小得出奇。村头的大黄狗一餐都需要两大盆的剩菜剩饭外加三两根骨头,而它只有一个碗碟大小的食量,骨头却是可有可无的。而大明的任务就是督促它吃完一盘剩菜剩饭,就着一杯白水,再啃一块骨头。每当这时,唐狗便会发出一声低吼,仅有的那只耳也不情愿地耷拉着,尾巴乞怜似的一动,却也乖顺地在小主人的抚摸下一撮一撮地扒完。有时候撑着了,也会原地打滚,扑腾着混有剩菜剩饭气味的泥土,扬起漫天尘土。
就这样,唐狗就在大明家安居了下来。
日子一天一天,不紧不慢的走着。
转眼,已到大明父亲的归期。
远远地,老父便瞧见自家门前多了一团不明物体,走近一看,乐了,家里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一只狗,难怪他这趟出门做生意顺利得紧,想必有这狗崽子的作用在。老父如是想着。
“父亲”,大明听见门口唐狗的一串吠声,探头一看,原是父亲回来,便出门接过他的一些行李,边走边说着,“这呀,是唐狗,自己跑到家里来的,刚见着的时候,一只耳朵都是血,瞧着可怪吓人的。它食量少,每天还要我在旁看着,才肯乖乖吃这么多。”怕是老父不清楚,大明还特地空出一只手来比划了下。老父撑着满脸褶子,认真地听着,时而点头,时而回过头去看门口的唐狗,心中细细咀嚼着“狗来富”,“狗——来——富——”,这越嚼越有滋味,再回头时,便已是笑容满面。
老父一回来,大明一家便又热闹了起来。大嗓门的嬉笑时不时地传出,村里的人便知道这家的男主人回来了,而且还带回了一大笔生意。于是,大明家的门槛一时风光无限。连带着,唐狗也受到了空前的关注。
但热闹总是暂时的,等村里的人大大小小来了个齐全之后,大明家的门槛便恢复了以往的冷清。
突然的某天,大明坐在院子里,听见门口唐狗传来几声连续急促的短叫,闷闷地,是从没出现过的犬吠声,他心中一咯噔,连忙放下手中的芹菜,拖鞋也在匆忙间落下一只,而这一切,在大明失魂落魄地回院子的时候,被老父出声询问才知晓的。
“你这是怎么了?不是在择菜吗?好好的,鞋子也不穿好,多大的人了。”老父皱了皱眉,额间的褶子不自然地又堆积在一起。
“父亲——”大明的声音听起来轻的像是要随风而去,“唐狗,没了。”
“没了就没了,这有什么好——什么?你再说一遍,什么没了?”老父混浊的眼睛顿时亮得惊人。
“我说,唐狗——没了。”大明的声音并没有受到老父突然的高昂而改变,相反的,像是要低到尘埃里。
老父一步作两步,快步走向门口,脚下生风。
门口拴着唐狗的那条红绳还在泥土地里匍匐着,风吹过,打过结的绳端微微扬起,像极了唐狗的尾巴。
“狗呢!”老父的声音顿时尖锐起来,与其妻的大嗓门有过之而无不及。
于是,大明家的唐狗不见的消息,顺着风传遍了整个村子。有看热闹的,有感到惋惜的,也有冷嘲热讽的,就是没有一个人想着帮忙找找那消失的唐狗。这样一来,曾经的风光无限,曾经的门庭若市,也切切实实成了个笑话。
唐狗不见,大明一家受影响最严重的,不是每天查岗似的督促三餐的大明,也不是朝昔相处的大嗓门母亲,而是归家不久的老父。
自知道唐狗不见的消息后,老父便一直将“狗来富”挂在嘴边,偶尔还夹杂着几句,“完了完了”,若有人问他什么要完,他混浊的眼睛便死死盯着那人,也不理人家,嘴里翻来覆去的还是那几句话,“要完了要完了”。
果不其然,唐狗消失数月之久,老父收到消息,他之前出远门的那笔生意,黄了。老父当时气得怒急攻心,一口气提不上来,满着褶子的脸皮不停地抽搐起来,竟倒地不起。吓得大明的母亲随即嚎啕大哭起来。还是大明保持着些许的冷静,一面叫来几个邻居将老父送往最近的诊所,一面安慰母亲说着老父的情况。
偌大的家,病的病,哭的哭,大明心中不免涌起一阵烦闷,想起消失的唐狗,以往疼宠的眼神中,慢慢地,流露出一丝厌恶,悄悄地,一个人,他掩饰得很好,没有人知道。
在老父病后的三日,那消息又有了后续。据说,那笔生意被同村的一个大老粗抢走了。那人,大明没什么印象,隐隐约约地,好像是有这么一个人,在老父回来的第三日来过,但没说上几句话,便又急匆匆的走了。临走之前,似乎还瞅了门前的唐狗一眼。不过这样的眼神,在那几日出现的次数太多,便也不太稀奇。现在一想,似乎,当时那人在进门前就已在门口徘徊了一会儿。大明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了还在病床上的老父,老父的手上打着点滴,一滴,两滴,透明的液体,不慌不忙的滴进那具将朽的身体。随着大明渐渐说完自己的发现,老父的神情越来越激动,要不是一只手还打着点滴,估计他这时早已挥舞着两只手,隔着空气,对着窗外呼哧过去了。
又隔了一个月,老父的病情有所好转,大明和母亲合计了一下,便商量着把老父接回家休养。老父对此毫无异议。
回家后的老父,早没了做生意刚回来时的意气风发,越发的沉鹜,整天卧榻在床,混浊的眼睛大部分是闭着的,对于大明送来的一日三餐,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想吃的时候扒拉几口,没了食欲便将其晾在一旁。每当这时,大明总会想起唐狗,那只食量小的唐狗,他总是想着,要是唐狗还在的话……然而他不敢想下去。
这样的话,老父也经常在想。要是那只小唐狗还在的话,他的生意就不会被抢。生意如果没有被抢,他就不会整日整夜的躺在这一张床上,形容枯槁。都说“狗来富”“狗来富”,若狗不见了,那富也到头了。就是在这样的想法中,老父脸上的褶子越来越多,到最后,那双紧闭着的眼像是淹没在其中,只有偶尔迎着光亮才能发现睁开的浑浊的眼。
后来啊,听说那个大老粗的生意也黄了。这次还是被同村的一个年纪轻轻的小伙子给抢的,年纪比大明大不了多少。还听说啊,那个大老粗家的婆娘被人打了,好几个月都出不了门。至于打她的人是谁,又是为什么被打?嘘——家丑不可外扬。
再后来,大明都习惯了门口那截打过结的红绳在泥土里摸爬滚打的样子,也习惯了每顿多出的一两盆剩菜剩饭自然干的样子,习惯了老父偶尔意志清楚时蹦出的“狗来富”,还习惯了村子里隔三差五谁丢了生意,谁谁谁又抢到了那笔生意的传言。
只是这些,都和他没关系了。
他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还免除了一大笔的学杂费。寄宿的他,很久才回一次家。村子里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在他每次回来走在那条通往家门口的路上,才会被不经意的想起。
然后是大学。
后来的后来,大明走出了那个村子,那双机灵的眸子,不再随意地提溜直转,而是被什么东西沉淀了几分墨色。
他走的那天,没有那双浑浊的眼,也没有压低了嗓的大嗓门,更没有那只瘦小的少了一只耳朵的唐狗,他带走的,只有自己。
在众人的羡煞中,他挥了挥手,却没有归期。
尽管他知道唐狗消失的原因。
尽管他知道老父生意黄的缘由。
尽管他知道大老粗婆娘不出门的背后隐藏的秘密。
尽管他知道在他走之后那笔生意还是会不停地被同村的人抢。
但他还是义无反顾的往前走。
只是,在他不经意回头的一瞬间,似乎看到了一只狗。不是村头的大黄狗,而是毛色纯净,少了一只耳的,那正是他曾经年少岁月里的唐狗啊。
只是现在,他带走的,还是只有自己,也只能是自己。
至于留下的,除了那只唐狗,可能还有那个“狗来富”的信仰吧。
不过,这些,谁又能说出个一二呢?
就这样吧,在他离开的时候,还能再见上一面,已经是时光的眷顾了。
大明最后一次挥了挥手,朝着前方,而他的身后,唐狗的尾巴也随着他的挥手,一动一动,还是记忆中的模样,只是,早已物是人非了啊。
唐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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