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青假寐于枯木上,甪端说,那日上邯城天色突变,风云诡谲,怕是哪路罪神又遭受轮回了。阿青笑了笑,汝这般年纪,见过万年人世变化,怎还这般大惊小怪?
甪端不屑,汝不过晚生吾几万岁,吾受命观这人间万象,汝既非受命,又非待罪,本不该停留人间,小小青鸟,却留万年枯木之上,两万余年之前此枯木遭天雷所烧只余一三寸长的枯枝,汝非抢得南海圣水栽种,生生祭了青鸟汝半条命,所为何?
阿青眨了眨清眸,不睬,翻过身,沉沉睡去
甪端摇了摇头,那日饕餮食了阿青三万年梦境,却未曾想到阿青之后五万年里除了长睡,便是做尽荒唐事。饕餮说阿青的梦着实苦涩,比人间万恶还苦,他宁愿食尽万恶不赦的魂鬼魑魅,都不愿再偷食阿青的梦境。
貘萖尔,怕是阿青那三万年太苦,以至于梦境如此难吃。
饕餮甪端似懂非懂。
黄昏时,阿青被策马声闹醒,马蹄声在枯树底下停住。听得少年对一姑娘说,今日赶路着实辛苦,不如在这枯树底下休息会儿。
少年摘下后背佩剑,只几下子,便砍得枯树断下一堆枯枝。
阿青在枯树不禁恼了,朝下不禁大喊一句:“汝是何人?为何砍吾树?”
正抱着枯枝的少年被嗔怪的声音一惊,便朝声音来处望去,见是约一二八年纪的着如枯枝一般颜色长裙的女子,不细看也是难发现树中有人的,阿青长发随着风摆动,圆圆的眼睛里透着的眼神似要杀人。
树下的少女探头望了望她,便说,“汝是何人,为何在如此高的树上?莫不是贼人要劫吾师兄妹?”说着少女拔出长剑。
少年见势,对少女摇了摇头,顺势按下少女手中长剑。
阿青见状,拂袖一跃而下。少年一惊,心想莫不是这漠中吃人鬼魅,这树枝丫众多,爬上去倒不是难事,只是姑娘方从树上跳下,这树约摸四五丈,纵使轻功再上乘,她也不过二八年华,如若不是这大漠鬼魅,那也不能是人。
少女倒是没有想多,却是看呆了,这世间原有如此女子,不食烟火,雪颈纤长,肤白如雪,在落日余晖映衬下,阿青飘下如一只神鸟。
阿青在地面站稳后,落在了少女面前,不由分说,便挥袖给了少女一耳光。“大胆狂徒,岂容汝诋毁吾身份!”
阿青欲再打过去,手臂却停在半空中。
却是少年抓着阿青的手,眼中充满警惕,“若有冒犯,还请见谅,今日天色已晚,姑娘可否容吾等在此休息。”
阿青缓了缓,也觉自己为难凡人气量太小,抬了抬眸,便说,“罢了。”
少年又说,“姑娘可唤吾不尤,师妹不冉,敢问如何称呼姑娘?”。
阿青未多思忖,只说一句,唤吾青就可。
想来这几千年,枯木之下行走千千万万人,能记住谁对阿青而言意义不大,谁记得她意义更不大。
是夜。阿青怕凡人疑心,便只顾自坐在树下。枯木生长在驼坡上,阿青往远方望去,上弦月淡淡一抹,繁星点点,倒是清冷。阿青突感背后有人拍动,是不尤唤阿青。
阿青道,汝惊吾做甚?
不尤坐下来,便说,此地虽是吾第一次来,却觉姑娘好生熟悉,似是久远前见过。
阿青并未搭话,只觉这人好生浪荡,诓人也不稳妥些。
不尤见她不睬,也觉冒犯了些。
风轻轻吹起,枯木枝桠碰撞,不冉手放在燃着得篝火上,若有所思的看着阿青。
不冉觉着阿青定是鬼魅,大漠鬼魅,多是吃人的,想到这,又不觉警惕些。
月光很淡,远处飘浮着一道光,不尤也见着了,便对阿青说,姑娘可要许愿?
阿青摇摇头,不了,吾生一愿怕是老天不肯答应呢。
不尤笑笑,姑娘生的这般好看,上天都该随了姑娘。
阿青看了看不冉,怕是公子生性欢喜人,浪荡公子也。
不尤双掌合十,心里默默呢喃。
阿青耳力极好,听着浪荡公子道,遂姑娘心。
阿青暗道,凡人真是天真可爱。
第二天,不尤不冉便走了。
忽然想起那日,阿青为王母送信,路上巧碰到鲲鹏,鲲鹏穷凶极恶,欲食阿青。阿青不敌,生生被打晕了。幸而白泽至。阿青记得那一天的天空可真好啊,她一醒来,本以为魂归混沌,却躺在了一白衣少年住处。
阿青是见过他的,白泽曾来过蓬莱山,王母说白泽是洪荒少数神兽还未归混沌的,性格也是奇好。
阿青想着,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于是阿青便向西王母告假千年,自愿来白泽这里为奴为婢。
白泽独来独往惯了,阿青来的第一天就把她打出了山谷,明言若是再来抓去送与穷奇做妾。
阿青心想,这白泽好生淡漠。甪端怕是诓人,白泽哪里是性情温和,本性纯良?
甪端道,白泽怕是羞红了脸嘞,汝观他沐浴,未剜去尔等双眼,莫不是大慈大悲?
阿青咬紧牙关,想来也是。于是阿青跑去了西荒,抓了几百只小妖说给白泽补身子,白泽一气之下把阿青捆了和几百只小妖关在一起,差点没把阿青的毛全给拔光。可怜兮兮的阿青被甪端拎出来的时候,白泽黑着脸道,西荒是至险要地方,尔等莫再去。
后来阿青才知,西荒老妖原是想抓了阿青炖鸟汤,以报子孙被擩之仇。
而后一千年,阿青陪在白泽身边,慢慢的爱上了这个温润如玉的神兽。
白泽与阿青日久生情,于是决定结连理。是日,以海荒为媒,绘纹为证。
偏是与穷奇一战,白泽重伤倒在枯木,魂散天地,穷奇负伤而走,白泽对阿青说等他,这一等就是三万年。
甪端饕餮总说阿青太傻,都三万年了过去了,怕是白泽早忘了吧。
甪端说道,汝说的不尤前几日被追杀,怕是命不久矣。吾瞧着怕是熬不过今晚了。
阿青说道,凡人生死不过数十载,于吾不过贪睡的几十年,也不过是堕入轮回,汝又何怪之?
甪端也觉得有理,便不说什么了。
在日落时分,达达的马蹄声传来,阿青仿若不在意,转个身,欲睡过去。没曾想不等阿青入梦乡,枯木下便传来女子好听的声音,朝着枯木呼叫,听得叫的是自己名字,阿青才觉是不冉。她来做什么?与她不过一面之缘,还是不作声色吧。阿青正想着,偏听得不冉说,姑娘可是多年来在找一人?
枯木旁穿过一阵风,吹的枝丫碰撞,发出的声音传入枯木上那女子的耳中。阿青一愣,关于她和白泽,上神知晓的并无几人,何况是凡人。阿青耐不住,眨了眨眸,并未再思忖许多,便跃下了树。
不冉看着飘下的阿青,发觉阿青眸中满眼苍老,还带着疑惑。虽然她不知阿青底细,但也大概知晓自己猜测不错。
阿青似乎有些激动但也很快将情绪掩藏,问道,可是为不尤公子来?
不冉低头,缓缓说道,正是。前几日师兄遭妖兽追杀,如今重伤,巫医说今晚是熬不过去了。
阿青淡然,凡人生死数十载,吾等不宜插手。
不冉望着她,轻笑一声,青姑娘,吾和家父皆修炼之人,有些事还是懂的。姑娘那日打吾,臂上那块浅云纹,吾是瞧见了的,不巧,师兄臂上也是有的。上神结连理,需得海荒为媒,绘纹为证,汝不信,可看师兄臂上有无。
阿青征了征,汝若诓吾,定不饶过。
不一会儿,由着不冉的带路,阿青便到了一处茅屋,想来这便是那凡人的住处了。茅草屋并不大,却很干净,给人清爽。
不尤躺在塌上,双目紧闭,面色惨白,阿青去了西荒找了草药,南海取了圣水,而后为之疗伤。不尤伤的极重,大概是三天三夜,阿青才收了神力。
阿青总是说,白泽,汝看啊,这么久远了,吾居然不记得尔的模样了。说着说着,便哭了起来。
不冉对阿青说,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阿青道,但讲无妨。
不冉虽然不及阿青高,但侧身,悄悄的说,汝可曾看到师兄左肩齿痕?阿青脸色微变,那日施法为不尤疗伤,是见着齿痕的,牙口不大,与不冉比,倒是相差无几。“是汝?”阿青咬着牙,“汝与不尤?”
不冉抚了抚小腹,“已有数月,若非不尤性命不保,吾是不会寻汝的,况且汝非人,汝就当吾可怜,来世吾定当牛作马相报”
阿青无奈笑道,“汝可真是无耻,罢了,汝就当吾未曾来过此地,只是,汝与他生死与吾无碍,烦请勿扰吾清静。”
不冉双手作揖,“多谢姑娘。”
阿青转过身,不等不冉正身,便消失陋舍。她也是怕她失落眼眸里液体被人发觉,这要是被甪端看到,又该怎样笑话了。
阿青躺在枯木上,听得甪端落在旁边,便悠悠的说,甪端,有酒否?
甪端也不说话,拿出一盅酒,与了阿青。
阿青接过酒,一声不吭,只喝了一小口,便睡了过去。
甪端理了理阿青额角凌乱的发丝,那日它是瞧见了的,阿青几万年活的浑浑噩噩,倒也心无牵挂,而那日她唤那凡人白泽,而离去还是如此狼狈,便知晓,阿青这几万年从未放下。
睡吧,阿青。甪端心想。甪端那酒虽不烈,却是让人沉入梦乡佳品。睡上足足半年,心里总该好受些。
几日后,穷奇再现,西王母召一众神仙,不尤说是刚升仙籍,也在其中。阿青混混沌沌来时,不尤道不冉已嫁做他人妇。
穷奇袭来时,阿青想也未想,便挡在了不尤身前。不尤蓦然想起前尘往事,才道,汝该等吾。阿青笑了笑,君可见阿,水鸣涧间,万物斗转星移,皆是宿命。
饕餮那日偷喝了甪端的酒,却逃过了这一劫。饕餮说,其实挺羡慕凡人的,他们一生不过数十载,生老病死,悲欢离合,不过是吾等须臾之间罢了,却是听从命运安排,能遇见那么多同样的人,哪像吾等,虽万古长存,但却孤老永生,世人称吾等为神,为魔,可吾时刻发觉吾活的像凡人说的怪物。还不如似阿青般,随了这烟尘散去,得一身自在。
甪端也想,神活这么久,到底意义何在?提到阿青,它便发觉自己竟是有丝想念了。
阿青魂飞魄散后,甪端有时会来找不尤,后来凡人得不尤丹药,不尤从不说自己名字,世人便称他为老君。甪端还是觉得白泽好听些,只是知晓白泽这一名号的,多半化为混沌,于是甪端也随世人称他老君。
一日,甪端问老君,汝明日去昆仑否?
老君疑惑,说道,西王母可是有事请吾?
甪端惊愕,遂说,阿青曾说道明日是昆仑三神鸟九万年朝生之日。
老君更加疑惑,阿青是何人?
甪端突然想起前几日饕餮找来,饕餮与甪端说,老君前几日炼丹时,不留心把前尘往事一缕不知名的执念炼进丹药里,饕餮贪食,便偷了吃去,哪知吃了后,当晚便昏睡过去,也不知是何物让从不入睡的饕餮足足睡上三日,醒来后老君也未曾怪罪,仿佛从未发生。
想清楚缘由,深知这便是如来所说的因果。甪端叹了口气,拜别了老君后,便奔向了昆仑。
多年后,甪端曾看到一女娃名叫精卫,为镇海底妖魔衔石投海,它也不知,不知是青鸟曾化为精卫,还是精卫最后化为了青鸟。
后来,世人皆称老君为太上老君,甪端只记得有位诗人吟唱,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却不知,蓬山难寻,青鸟已去。甪端总觉,这世间大抵也只青鸟不存妄念却挂想一人几万年,平常凡人,等个十几年二十几年便得世人传唱,况事实大抵相左,甪端见过一女子等夫君十几载,终得夫君团聚,故事最后传唱了薛平贵与王宝钏。这世间情感,多得青梅老去,竹马已残,有时,甪端总痴痴的听着戏折子,见惯世间百态却终会唏嘘。
隐约记得那时蓬山路上,甪端见一青衣女子怀中捧信飘去,便觉这小禽着实可爱,便日日抽时间在这路上静静等。
一日途中遇鲲鹏,欲食青鸟。青鸟不胜,晕倒在地,而后甪端觉得鲲鹏残忍,于是与之搏斗,而后白泽至,救下青鸟,甪端说,汝好生照看这小禽,吾不宜久留。
甪端听得一诗人吟唱,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初见青鸟,那一袭青衣影子,一晃便是九万年,恍若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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