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天下名山僧占多”。但生活在中原和高原两处大山里的僧人,真有天地之别。中原地区的青山常年葱绿,而高原上的山却高寒缺氧,多为不毛之地。一些山峰纵在盛夏季节,仍然带着一顶依稀的白帽。
有一年五月,春回大地,绿意片片。趁着这氧气充沛的季节,我去山南攀登一座大山。正爬到山腰,忽然听见了几声清丽的啭叫。寻声看去,原来一只鸟儿站在一枝花瓣前,左右转头,放声高唱,时不时啄一下花蕊,又左右看看,唱上几声。我呆呆地看着这只兴高采烈的鸟儿,和那朵娇艳洁白的花朵,心想:“它们是怎么度过这要命的寒冬的?”
一、阿佳拉姆
萨嘎达瓦(藏历四月),雅鲁藏布河谷,一座平日人迹罕至的大山里,忽然挤满了香客,原来礼佛月到了。近百位修行者,赶忙腾出房间,洗锅烧饭,招待远道而来的香客,也尽量挣一些生活费用。
在这种远离人间的修行地,除了萨嘎达瓦外,就只有秋收和秋宰之后,才有机会迎来大批的香客,获取一点微薄的接待费用和布施。
堆在地上的有金莎巧克力、香肠、罐头、香蕉、苹果、糖果、棒棒糖、方便面、一盆盆鲜花、一罐罐自家牧场的酸奶......各式各样。
香客们除了将他们认为最好的东西带来神山上供外,还带来了放生的公鸡、山羊和牛。要拜托阿佳拉姆她们照料这代身的动物。
“在我们那里,这是小孩子吃的。”我对光头绛衣的阿佳拉姆说。阿佳拉姆至少有五十五岁了,嘴里叼着一根棒棒糖正津津有味地吮着,不时还用手指捻转几下,露出半只焦黄的牙齿。
“大人不可以吃?”她侧着头瞥着我。
我愣了一下,“呃,应该也可以吧。”
阿佳拉姆十几岁就走入这座大山,跟着师傅学经,修行。念经,修行,化缘,成为她生活的一切。
苍山不改,斗转星移,在苍山明月、青灯古佛、毳褐石屋之间,拉姆从博姆(女孩)变成了安珠(小尼姑),再变成了阿尼。满月般的脸庞逐渐干瘪下来,皱纹悄悄爬上了眼角。
但无论什么时候,她总是微微地扬起嘴角,露出孩子般天然的笑容,山里不叫她阿尼,都叫她阿佳(大姐)。时光削挫了她的肌肤,却拿她的心灵毫无办法。
二、萨嘎达瓦
石头垒成的高大经殿里,灯火通明,三十多位修行者整齐地排坐在佛像前,凝神念诵着经文。香客们换上了崭新的礼服,手攥着一叠纸币走入经堂。恭敬地在每位诵经者前的小木桌上,放上一张五角、一块的纸币,然后双手合十,嘴唇微微动几下,默念一句真言。
嗡嗡的诵经声有节奏的回荡在经堂里,声浪一圈圈散开,如涨潮的海水,一层层向外卷去,连绵不绝,撞到墙壁后,又回荡四散开去。
将供品放到佛像前的香案后,香客们便心满意足地在角落里坐下,将心神静静地沐浴在诵经的波澜中。他们的神情彻底放松下来,一片静谧,孩子也安静了下来,就像回到了爷爷奶奶的怀抱。
角落里虽然有些昏暗,但诵经的声音却愈发明亮。犹如有一条条闪亮的织带,将每位修行者与佛像、壁画、酥油灯火编织在一起,将整个大殿的一切坚定地联结成一个整体,光明而恢宏。
一到礼佛月和秋季,香客便挤满山道,三匹驮马一轮又一轮把物资往山上送,让山里的人们忙得团团打转。安排吃的、住的、买卖经幡、饮料......,忙得焦头烂额。
每逢这个时候,大殿、厨房、杂物间等房间里,就会多了许多穿着俗家衣服的人在来回忙碌,急速穿行,忙前忙后。他们是修行者的亲人:父母兄弟姐妹、侄子侄女......,他们砍柴、洗菜、烧饭、扫地、洗碗、收拾房间、刷洗被套床单......。能在礼佛月里能为寺庙做一些事情,他们心里很高兴。
但这种盛况只是从十年前才开始。十年以前山下并没有这条公路,香客们要跋涉十几里路,穿过一片布满荆棘的沙地才能进山朝圣,人数不到现在的十分之一。虽然那时的修行者不需要忙碌,也就没有了收入,每隔十天八天,就得到山下的乡村里化缘,每家给一小袋子糌粑,攒成一袋后再背回山上。吃完后再下山。
安珠扎西手里拿着几张百元钞票,飞快地从经堂走出来,穿过院里熙熙攘攘的人群,跑向小卖部,她要为几个香客换一叠一元纸币。一个带着小男孩的年轻女士正从厨房走出来,看到安珠,大声叫:“安珠扎西,帮找两双手套。”
“——好的。”
戴着鸭舌帽的小男孩冲了过去。
“普,你不要跟着安珠,她忙的很。”
年轻的女士在丁青县一所小学教书,学校放一个月虫草假,于是她带着三岁的孩子来看姐姐。
我问:“为什么不叫姐姐,要叫安珠?”
“出家以后就是侍奉佛法的人了,不再有家里的身份。不仅仅要称“安珠“(年轻的尼姑),还必须用敬语。”
另一个安珠带着她姑姑、姑姑的儿子和另一个家属,蹲在山道旁,就着溪水洗削土豆,沾着泥巴的土豆躺满了两个塑料澡盆。院里传来的喧哗让她心里有点烦躁,一个衣着得体的眼镜女士,正激昂地对几个大学生模样宣讲着:“关于佛法……”高亢地声音吓得枝头的鸟儿飞散,院里的香客也不禁走到门口,远远地避开这个怪兽。
年轻的安珠抓着个刷子,边刷着土豆,轻轻唱了起来:“嗡啊吽 班杂咕汝贝玛悉地吽,嗡啊吽 班杂咕汝贝玛悉地吽……”声音柔和清亮,就像山间的溪水。五十多岁的姑姑不由自主地跟着唱了起来,大三的的外甥也跟着唱了起来。
当他们还是婴儿,妈妈摇着篮,轻轻地唱着,婴儿睡着了。上幼儿园时,他们唱起儿歌,那是心咒。去礼佛时,他们在心中默念。在佛法的怀抱中长大的人们,或许不能像专家那样说出深妙的佛理,但佛家的思想已经深深印刻在记忆中。
“嗡啊吽 班杂咕汝贝玛悉地吽,嗡啊吽 班杂咕汝贝玛悉地吽……”,旁边一群来自那曲的香客唱起来了,倚着院门的几位阿里香客也唱起来了。山风吹入旁边石殿的檐下,铃铃铃,风铃发出清脆的声音。半山的咏唱声连成了一片,像深湖的潮水,柔和而有力的涌动着。院里的呱噪声不由得提高了音量,却终于淹没在这片涟漪中,化作一片泡沫。
萨嘎达瓦不仅仅是礼佛的日子,也是身处深山的修行者和家人团聚的日子。
三、红绣鞋
在雪域高原,家里有一个侍奉佛法的亲人是十分荣耀的事情,不仅家人会经常带着亲戚朋友来探望,在过年节时,有些僧尼还会被亲人接回去过节。
然而,在这么隆重的节日里,我也没听到过阿佳拉姆提到家人。
我不知道她的家人在为她垒起一座小小石屋后,还有没有再走进过这座大山;我也不知道她是否会挂念在俗世中的父母、兄弟姐妹。她总是一副笑嘻嘻的样子,露出半颗焦黄的牙齿,天真无邪。
或许几十年的修行已经炼化了一切世俗的情感。
礼佛月最后两天,正是香客最多的时候,夕阳西沉,月上枝头,高大的黄色石殿里依旧灯火通明。“洌嘛吽,洌懱......”嗡嗡的诵经声、沉厚的鼓声和清脆的铃声融合在一起,如明亮的波澜,透过了厚重的石墙,向山野间四散荡漾开去。
家属们分成两班,忙碌着为诵经者和香客准备食物。这时,阿佳拉姆和一位阿尼说着话走进来,她怀里抱着一双红色的绣花鞋。
“给我看看。”她递了过来。
鞋面红底绣花,鞋套黑色,长五十公分,可以包住小腿。整个鞋子除了厚厚的胶底外都是用氆氇缝制。
我用手指轻轻滑过鞋面,微微触碰着氆氇上密集的绒毛。至少在前一年或者更早的春天,有一双手拿着一把羊毛剪子,在山羊的身上铰下一团团脏兮兮的绒毛,再放入放进一只大塑料盆里,被端到河边。
春天的阳光照射在山顶的冰雪上,雪水汩汩地渗入山涧,汇入奔涌的雅鲁藏布,掠过高原上的一个个村庄。冰冷河水被舀入塑料盆里,瘦弱的双手开始在刺骨的水里揉捏、清洗羊毛,洗掉羊毛上混杂着的干草和羊粪、泥巴。水中的双手青筋毕露。
浸泡几天,晾干后,这团洁净的羊毛被缠在了一个纺锤上,纺锤吊在空中不断旋转,将羊毛一点点地揉捻成一根线。
那双遍布褐斑的手在腰间围起了一条长围裙,走到屋角的一架小织机前,挂上纺锤,排经列纬,手推脚踏。咯吱咯吱,纺机立马叫了起来,开始有节奏的上下活动,将羊毛线整齐地排列在一起,慢慢地织成一卷灰白色的氆氇。一个月后,两卷氆氇被装在一个用牦牛毛编成的结实背包里,交到乡里的一家染坊。
过了十几天,那双坚毅的手从背包里抽出一卷红色和黑色的氆氇,裁下了一截,绷在绣盘上,抽出一支绣花针,穿针引线,灵巧地绣起花来。
我用指腹缓缓扫过鞋面和鞋帮上的一圈圈花朵。为了表现立体感,这里似乎用了一种堆绣的针法。在颜色浓艳的区域先铺了几层底,然后在面上用彩线绣花,令这个鲜艳的色彩浮凸起来。
鞋底很厚,除了两公分左右的胶底外,内里还衬着两三层氆氇,鞋帮周围一圈针眼整整齐齐的排列着。这需要一手捏着一根粗钢针穿上粗线定在鞋面上,一手用一把小锤子敲打针的尾部,钉进去后,再用一把小钳子钳住针头,使劲抽出来,绷紧后,再穿第二下。
握着钳子的食指和拇指关节有点大,似乎是风湿病造成的,拉了几针后就停了下来,放下钳子揉几下,再拿起锤子和钢针继续钉下去。
这双手一直那么稳,那么认真,似乎这是一件最重要的作品,似乎要交给一位最重要的亲人,似乎缝在上面的,不是一根根线,一朵朵花,而是发自心底的话语,爱。
我把绣花鞋合在手掌里,轻轻感受着里面传来的一股力量,然后还给阿佳拉姆。
“家人捎来的?”
“嗯。”
注:文中人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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