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既然有缘,何须誓言?
如果你有时光机,你乘着它回到了20年前,因为某种无法斩断的羁绊,你遇见了那时的我,或许你会问下那个最老套的问题:
“南途,你长大之后想做什么呢?”
手中拿着厚厚的《世界未解之谜》的我肯定会无比骄傲地告诉你:“我要做一名考古学家或是天文学家。”
你千万不要泄露我最后选择了学文而错失了南京大学天文学专业的天机,也不要告诉他我高考历史那感人的分数。
成为大家是所有孩子美好又稚嫩的幻想,虽然如今它早就碎在风里。所幸的是,我拥有全人类共有的弱点:念旧。而我喜爱的作家王尔德又告诉我:我们都生活在阴沟里,但仍有人仰望星空。
所以我会因为一张老旧的照片、一句褪色的情诗、一种无形的信念跋山涉水地奔赴一个地方。我深信我之所以能与这些被菲林、被笔墨、被精神记录的坐标相遇,是因为存在于另一个平行时空的我用这种特别的方式告诉我:
“南途,我们约定了在这里见面。一起感受群星闪烁的温度,一起做春日的目击证人。”
素可泰·菲林与佛像,你是未来我
我辞掉了我的工作,准备离开我待了六年城市。那时,我正为去哪里庆祝自己重获自由没有一点头绪,S给了我一本她在泰国二手书店淘到的旧版LP,她给我说,去素可泰吧,你一定会喜欢那里。
我将信将疑翻开书,书中为数不多的彩页印了一些目的地的照片,我的目光被其中一张吸引:
身着黄色袈裟的小僧弥从一座古老的佛寺前走过,高耸的古寺正前方有一道窄门,里面呈镇魔姿的巨大佛像正透过窄门凝视着我。
我指着照片问S,是这里吗?
她邪魅一笑,点头。
一眼千年。
客车停在素可泰新城客运站的时候整个城市还未苏醒,司机小心翼翼地熄火后转身示意我们可以去前方凉棚下等待前往古城的双条车。我们整理好背包,下车,走进这微凉的梦中。
似乎是与晨熙早有约定,双条车嗒嗒的声音敲碎了一切宁静,我们从客车站出发后东方的亮光便迅速蔓延整个城镇,黑夜如潮水般退去,气温开始回暖,我看见赤着脚的僧人安静地走在光上。
我们原计划在素可泰待三天,与书中那尊一眼千年的佛像真实相遇后便放空于这静止的历史中。可奇怪的是,第一天无论我们怎么寻找,那尊佛像似乎消失了一般。我不禁怀疑,它或许早已被时间摧毁;亦或许,S从来就没有给过我那本书,我也从来没有看过它。
更戏剧的是:晌午过后,因为一件小事我便和同伴吵得不可开交。那天是8月22日,注重生活仪式感的我固执地认为同伴如同强盗般撕碎了我所有预设的美好。
互不让步的争吵最后以我摔门而去作为终结。我头也不回的坐着双条车从古城来到新城,我并未与西春相遇,却恨不得立马离开这里。
我赶到客运站的时候却被告知最后一班回曼谷的车半小时前已经出发了。不得不留下的我重新订了一家位置隐蔽的酒店,远离一切是那时的我唯一想做的事。
我路过一栋废弃的蓝色房子,房子的上面是余晖未尽的落日;我路过一条死去的河流,河水中是孱弱飘忽的新月。我跟着谷歌导航往酒店走,却被带到一条泥泞的小路。我愣愣地看着面前的路,我竟然走进博尔赫斯的诗中。
博尔赫斯说:“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我给你瘦落的街道、绝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
而此刻,我也似乎听见西春在对我说,我们还未相见,你又怎能离开?
第二天我回到旧城,在烈日下与同伴一起再次拜访昨日走过每一座寺庙与每一尊佛像,心里有个声音在告诉我,他们与昨日已大不相同,是亮光亦是目光。
我并不记得它是如何出现在我的视线中的,它似乎是一直在那里,也似乎是忽然的降临。这座我昨日苦寻不得的执念,今天就这样出现在我面前。
从并不宽敞的通道进入寺中,我终于与它相见,我看着这座历经沧桑却仍然光芒万丈的浮屠,回想这两天的遭遇,忽然就明白:无论我们是否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当我们赤脚踏入的水中的那一刹那,滚滚的尘浪就已经荡涤了作为我们肉体苦楚之源的不可得与不可求,我们灵魂永恒圣洁的那一部分也随之留在了其中。
每一次顿悟的瞬间都是被剥落的灵魂与仍处于轮回之海中不断转生的我们的一次告别,在时间这条无形的恒久之河里,我们终将为自己塑像,我们皆会金光加持,成为未来的佛。
而现世,仍在这十二因缘中不断寻觅与参悟的我,不可避免地将不知何时而终的一直痛苦下去。所幸的是,当我被因果所困,深陷执拗与偏执的泥沼中时,我眉心那点亮光总能时宜地燃起。这团不普世唯渡我的火,是爱我之人的无条件的包容,它长生不灭,终会同我乘鹤西去,化作我座下的莲。
撒哈拉·诗歌与星辰,寄给月亮的信
18年我和J.O花了不到十元的票价,坐了两小时的绿皮火车穿越到了盗墓笔记给我架空的想象世界中,在铁镜山我们换乘面包车继续向山的更深处前进。
雪山在一个急转弯后忽然出现在原本荒凉的景色中。我兴奋地给J.O说:"Look at there!(看哪里!)"司机从车内后视镜看了我一眼,猛踩了一脚油门说,“七一冰川,还在更里边。”
"What did he say?(他说了什么?)"J.O问我
“He said, this is a beatiful world.(他说,这世界真是美好)”
J.O狐疑地盯着我看了半天,我再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liar!(骗子!)"他心有万千不甘。
抵达目的地从来不是我旅行的意义。对于我来说,七一在那里便一直在那里,颠簸的小车终会把我带到山麓,我再徒步过草甸、雪地,最后远远看一眼隔离带前方巨大的冰原,然后再沿着破碎的砂石原路折返,安静地离开。
我从远方而来,不应单单只垂青于她的发丝,这一路奔向她的过程才是我与她约定于此的初衷。
此时彼刻,她借狂风或骤雨、落日或艳阳之手把与她一起生长了千年万年的故事讲给我听,我若只钟情于故事的结尾,那便罪该万死。
嗯,我甘愿做一个骗子。
从马卡喀什前往撒哈拉的三天两晚像极了那年的七一冰川之旅。摩洛哥人不理解为什么中国人会对撒哈拉有如此深的执念。我相信,除了我之外已经有太多人给他们说过沙漠与诗歌,讲过荷西与三毛。
可是,如同我们永远无法与目睹了所爱的人被一锤一锤钉入棺木的三毛感同身受一样,摩洛哥人似乎也永远无法理解我们心中的黄沙与潮水,皓月与手帕。
我们每个人心中皆有朱砂,是消失在大海还是自尽于人海似乎早就有安排。
第二天傍晚,我们终于抵达梅尔祖卡,如同在铁镜山转乘小车一样,在这里我们换乘骆驼去往撒哈拉的更深处。
我从敦煌一路西行寻得此地,在撒哈拉的黄沙里,埋藏了我太多情绪,如果我们早些遇见,你或许能看见我用胶片的方式零碎地将他们呈现。可是今天,在这里字里行间里,我要向你述说的是那些永远无法用设备复制的华美。
为了这一夜,我们准备了很久。
当地时间凌晨三点,万籁俱寂。我贴了十个暖宝宝,穿了两件羽绒服躺在了这片黄沙上。那晚,我从未感受过头顶的苍穹离我如此之近,浩瀚的群星一直延伸到地面与沙丘重合,整片星空如同一匹巨大的丝绸缎带将我包裹,恍惚间我甚至分不清楚我枕着的是粒粒黄沙还是颗颗星辰。
原来无需楼高百尺,亦可手摘星辰。
我打开手机中的星图软件,发现我就躺在狮子座的正下方。
我听见它给我说,南途好久不见。
无数的科学家、天文学家、物理学家,穷极一生在探索我面前这无尽黑暗中点点闪烁的光亮。有人说,当我们仰望星空的时候,其实是在仰望过去。因为光从那些遥远的星体传到地球,其实经历几百万、甚至几十亿年的光景。构成我们的粒子在宇宙爆炸前的瞬间都挤在一起。爆炸之后,构成世界的本质飘荡在这无际的宇宙中,它们相互碰撞、转变,然后创造了完整的我和你。
我和你,其实在一百多亿年前就已经相遇过了。
而此刻,我们沐浴在这星河之中,看着这些见证了几乎整个宇宙史的光线就这样不顾一切地向你我奔来,它们刺破黑夜,终于把你我再一次联系起来。
在纳瓦霍的传说中,天上的星辰记录是世间的规则与律法;而在三毛的诗句中,撒哈拉的黄沙是她无法斗数的思念。
我一直在想,怎样的念想才能击落冰冷的规则与无情的律法。我从不相信一见钟情。但是,我无比深信我手中的红色线绳终将指引我前往对的地方,去遇见彼刻最对的存在。所有在我生命中出现的人或风景都有其原因,或把我大卸八块或把我拼凑完成。
若此生,我无法见证你,你无法参与我。没有关系,我终究会归回尘土,和这浩瀚的群星再次融为一体,时间终会让我们再次重叠。
在撒哈拉的那个夜晚,
在滚烫的星浪下,
我把写给你信寄给了月亮,
我也收到了一封信。
信上说:亲爱的南途,展信佳。
迪迪玛·信念与永恒,当神迹现身于我
我从未掩饰我对土耳其的热爱,它给了我太多预见以及未预见的惊喜,太多的美好我深知无法再次复制,但是我仍然渴望着某天能携挚爱之人拥吻于这片古老的土地。
离开伊兹密尔后,我们便开始了自驾的旅程。我们在塞尔丘克经历了急雨中的第二梦与黄昏下的以弗所;在库萨达斯纸醉的海岸边错上了一艘不是归人的船。
我们选择自驾是因为那条传闻中的最美公路——D400,最后我们才发现,D400的确美得不可方物,但是比绚烂光影更加动人心魄的是那些大理石砌成的琼宇。
为了回应心中的执念,我们一路南下,从普里埃内到米利都再到迪迪玛。我一开始并知道这是一段近似于朝圣的旅程,当我背靠荒山、面朝曾经的大海时,才知道这些被森木包裹的信仰,即使过了千年,仍然拥有无穷的力量。
在麦卡莱山巅,看着脚下翻滚的绿色巨浪,我从未对“沧海桑田”如此感同身受。因为泥沙淤积河道,原来的船舶无法继续带来鼎沸的喝彩,彼时的人们抛弃了这座曾经辉煌夺目的城。位于高崖上的雅典娜神庙也先后被地震、大火侵袭与吞噬,巨大石柱与天蓬倒下了,但是最原始的信仰之力却支撑起所有的庇荫,让她在与自然、与时间的殊死搏斗中成为胜者,幸存下来。那些被信仰滋养的苔藓沿着五根再次被竖起的巨柱向上而爬,它们从普里埃内一直沿着人们迁徙的旧路生长,经过米利都,直抵神谕之地。
顺着巨大的剧场的台阶向上攀爬至顶端, 曾经壮美的海景如今已被良田与草木取代。这座耀眼的城曾经被海洋包裹,无数哲人先贤在这里探讨宇宙的本质,他们说万物的始源是水、是气、是种子,在距神圣泉水咫尺距离的地方,这些掷地有声的思想终于将门廊与穹顶侵染,以至于虽已过千年,我们仍在能在这呼啸的风中听到理性思辨的声音。足下的砂石、眉上的光晕,仿佛仍然能折射出人性与神性的闪光。
所谓神性,大概是说:月桂树从来都被认为是阿波罗的圣树,而毗邻米利都北市集的神庙遗迹如今仍被月桂树的树荫庇佑,这里是游行之路的起点,一直通往位于迪迪玛的阿波罗神庙。
我无法用语言形容当我身处于阿波罗神庙时内心的震撼,这座修建了几个世纪却从未完全完工的宏伟建筑,凝聚了无数匠人与信徒的热爱。
过去神谕者在内殿敬饮圣泉之后,向四界八方宣誓出神的旨意。虽然后来因为宗教原因,神谕终被禁言,但是那扇刻有神谕诗的大门,是曾经请愿者的虔诚,那条由连接米利都与迪迪玛的神圣之路亦承载了无数无法斗量的心愿之力。虽然圣路上的华美雕像如今已被移至大英博物馆,但是雕像无论在哪里,他们那抹不灭的光仍能被有信仰的人看见,正如这座神庙,她虽被摧毁又被重建、被遗弃又被记起,那些粗壮的参天立柱纵使被汹涌的时间击垮倒下一次又一次,但是他们一样会再次被竖起,在这片土地上,或是在人的心中。
和同伴在宽阔外殿平台短暂逗留后,我们顺着拱顶的斜坡走廊往内殿里走。因为想记录下内殿外殿结构的不同,我邀请同伴用手持的电子设备帮助我进行拍摄。那时正值晡时,绚烂的阳光正好照射在走廊的尽头的石板上,原本热衷于讲话的同伴忽然就安静了,我们走在狭长的廊道中,脚步声和呼吸声格外的清晰。或许是空间狭小以及廊道走向的原因,虽然土国也正遇冬季,昏暗的通道没有一丝寒意,我却能感觉到阵阵的暖流从我们身边拂过,我竟然切身地体会到从黑暗走向光明的第三层含义。
我并不满意同伴拍摄时的构图,她居然也破天荒地强烈要求我回到外殿,再次走一遍刚刚走过的廊道。
后来我才知道,她在录像的过程中清晰地看见我的身后竟然有不可明说圣洁现身,她要求我再走一次,就是为了证实刚刚所见非虚。似乎真正的神圣从来不惧怕任何试炼,如她所愿,亦如她方才所见。
她是信佛之人,惊叹于此地的神奇之余,更坚信了自己的信念。她对我说: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你一定要来此地,因为你本就不会与这里错过。
终于我们从廊道走出,见了内殿第一眼,它确实已经足够年迈,但是那份圣洁的坚毅仍从每一块坍塌的落石中凸显出来。
如今我们已经看不到外涌的圣泉,但是既然信仰从未消失,那么神灵必然永不离弃这片它守护的土地。
无论我们走得多远,某天日落西山时终会魂归故土,我们会打开每一本我们珍藏的故事书,喃喃地讲给庇佑了我们千载的力量听后继续带着它的印迹再次跳入波澜壮阔的轮回之中。
而我们与迪迪玛的缘分似乎并不止于神殿。
我们按着导示上的时间回到入口,希望在纪念品店购买一些来过的证明时却发现店员已经提前关店。冬季是土国的旅游淡季,迪迪玛又非常规旅客的必来之地,所有紧闭的门扉都在告诉我们,留下来亦或空手离开。
我不甘就这样带着遗憾离开,所以改了行程。在驱车驶往新酒店的路上,我一直在安慰自己,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我留下来一定有原因。
淡季的迪迪玛近九成的酒店歇业,我巧合地订了这一家,而它又巧合地位于爱琴海边上,我们在安顿好一切之后,又巧合地想要出去走走;无处可去的我们又巧合地走向了不宽敞的小道,所以我们又巧合地遇见了此生最美的落日。果然,当你怀有无限信念时,一定要去回应心中的最真实的声音。
通往海边落日小路并未铺设完成,遍地是泥泞与碎石,西下的落日逐渐将道路染成红色,天上是大片的燃烧着的云,我们仿佛从一个破碎的梦境中走进神话中的神殿,身边的业火已经将我们所有的不甘与质疑烧尽,恍惚间我竟然觉得这场景如此熟悉——是两年前诺维萨德堡垒上那位年迈画家的画作。
或许,这就是我留下来的原因。
未完工与被摧毁、小路与廊道、泥泞碎石与断壁残垣……我并不想把这些所谓的巧合做过度的解释。太阳再次升起,我们回到神庙前的小商店才发现这里与普里埃内、米利都不一样,这里没有迪迪玛特别的定制,更无法购买前两处遗址的器物。
正如后面我们再次查看设备,却发现视频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在迪迪玛,似乎除了神谕的答案,没有人能从这里带走任何实质的物体。我们或许只能空手离开,带着遗憾亦或是了却遗憾地离开。
信仰的力量从来都无法斗量,它似乎永远无法被明说,被具象。就像当我怀疑我同伴是否眼花时,她那笃定的语气让我知道石像与庙宇只是信仰万千寸方中的其一,它万物可依、无所不在。
终·那些没有来得及回应的拥抱
在可丈量的时间长度里,我会因为一句话、一抹吻、一个拥抱停留此地;也会因为一张照片、一首诗歌、一种信仰去往未知的远方。可是在无尽的时间长河里或在永生的轮回里,菲林终会褪色,诗歌终会泛黄。
那么,信仰终会被时间湮没吗?
我分明看见那个死去的自己正面向我走来。
风在林间把谜题解开;海蚌将珍珠吐出来。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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