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场雨后的某个夜晚,窗外飘进来一阵风铃的声音。
六月,盛夏伊始。疫情的原因,小区的后门封闭良久,终于还是不能阻隔居民抄近路去老街散步的心,围栏某处的破洞应运而生。
下班回到家中洗漱之后,已经是九点多了,闷热潮湿的空气使人窒息。从窗户看到老街上三三两两走着的人,突然打消了上床躺着的念头,穿着大裤衩背心,趿拉着凉拖,下楼来钻过破洞,走上了久违的老街。
老街河边的亭子隐匿在丛生的绿植之间,对岸是古色古香的苏式水乡建筑,点缀着红色的灯笼,影印在河面上。我在亭子的石椅上坐下,木制的栏杆正好撑住手臂。
记不得有多久没穿着这样随意的衣服出门了。清爽而又浪荡。人到了一定年纪就会开始特别注意自己衣着是否得体。隐约记得从高中起,再热的天,在家里我也不肯脱掉上衣。每次晚饭,总会惹来妈对我的一番评说,内容大多是回忆童年那个活泼开朗不拘一格的我。
二十年前的夏天是否与现在的夏天一样?现在的夜空是否依然悬挂着那时的星辰?此时的我与童年的我是否能够见面相识?
印象中童年的夏夜是自家院子里沾满蚊虫尸体发出暗黄灯光的钨丝灯,是葡萄架下铺着的凉席,是萦绕着青烟散发着清香的蚊香,是透过葡萄树叶可以数尽的星星,是知了与青蛙不知疲倦的和鸣,是井水冰过的西瓜,是架上现摘的葡萄,是黑白电视里播报的中央新闻,是爸爸下晚班独自吃着的凉菜和啤酒,是妈妈不停给我扇着的大蒲扇。
小时是不缺玩伴的。暑假漫长,亲戚间年岁相仿的孩子们总是互相借居在彼此的家中,往往一住便是一个夏天。两个表姐住在我家时,我是她们的“闺蜜”,此时的我便穿上了她们的裙子,她们采集花草研制的指甲油也会第一时间在我手指上做实验,我也乐得其所,毕竟那时童年,不失纯真。我住在堂哥家的时,变成了跟屁虫。调皮捣蛋的堂哥带着我东家跑西家窜,不吃饭也要与别人玩游戏看电视,打架斗嘴也成了我新学会的技能,五六岁的我自然成了受伤对象,姑妈最是疼我,掉着眼泪帮我清洗受伤的脚,姑父最是严厉,一边数落姑妈哭哭啼啼,一边抓着堂哥打屁股。哭过闹过之后,睡觉前,堂哥主动带我一起冲凉洗澡,“抓小鸡鸡”的游戏让我忘记伤痛开怀大笑。笑声回荡在小院里,飘上夜空,飘进每一颗星星的耳中,那个夏夜,此生怎能忘却。
时至今日,似乎再也没有任何关于夏夜的记忆。妈妈手中大蒲扇摇出的清风只能在梦里飘过。起风时,青春就不在了。
蚊子有些多,我起身离开亭子走在空旷的街上,夜晚的老街停满了私家车。此时已经接近十点,老街只剩下一个炒面摊位,出来散步的人早已回家。果然,晚归是大多数成年人不能接受的。童年的无拘无束,青春期的胆大妄为,到了我这般年纪时,已经开始逐渐消磨。而我过早,已经殆尽。这或许就是我再也没有任何夏夜记忆的原因吧,或者,每一个夜的记忆都已经变成了工作家庭学习追剧看书吃饭喝酒发呆睡觉了吧。
我喜欢夜晚的路灯的颜色,或者我更喜欢这种似乎上了年纪的街道里上了年纪的灯发出的近似夕阳的光。每一个路灯的灯泡周围都围绕着无数的精灵,似是挑逗,似是依偎,抑或飞蛾扑火。微弱的灯光照成一个圆,间断地铺在老街,无限延伸。老街皲裂的路面蒙上一层诡秘而又古旧的面纱,仔细看,仔细听,每一道缝隙里都在呢喃私语,似两位花甲老人的家常对话,尽管各自耳聋眼花,仍能互通心意地诉说着年轻人难以理解的陈年旧事。深夜时分在这老式放映机般断断续续吐露着的黑白胶片里踱步,更为复杂的心绪涌上心头,只觉得衣襟摆动,浑身微凉,目光逐渐虚化,我也该回家了。
孤独的炒面摊位后面突然传来女人尖利的笑声,那是摊主埋着头在刷抖音。昏黄的路灯模糊的尽头,沉闷而又充满节奏感的踏步声渐行渐近,那是夜跑者。巍然坚挺遮蔽天空的重重楼阁之外,遥远又近乎异常的地方,隐隐有人谈笑着呼喊着,是酒楼里喝醉的食客。与夜空一般颜色却又泛起金光琳琅满目的河水“噗噗”作响,是波浪拍打着石岸。耳边幽然传来女人的轻言细语,初时不能分辨,久而久之,那是柔和的摇篮曲。街边花店门口悬着的风铃又响了起来,那是......
那是,起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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