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de> </code>这一日,中秋佳节已至,田府张灯结彩,李先生与我们一起吃酒赏月,宋嬷嬷也留了下来。李先生坐在上席,与老爹比肩。老爹举起酒杯向李先生敬酒,笑道:“我素来敬佩读书人,孔孟朱王,我又尤为佩服王阳明先生,他上马为将,下马为师.文能安邦定纬,武能保家卫国。虽然我心无点墨,却期望小女德才兼备,今日能请来阳明先生的再传弟子仲达先生,田某三生有幸,我敬先生一杯,先干为敬。”
<code> </code>不愧是久经商场的老司机,吞起酒来毫不眨眼。
<code> </code>仲达先生显然不胜酒力,端起酒杯,犹疑半晌,才缓缓咽下。
<code> </code>“第二杯,是感恩老天让田某与仲达先生重逢。时隔十年,先生虽暂为困兽,但田某相信假以时日,先生必定枯树生华。”老爹捧着酒杯的双手轻轻颤抖,紧闭的双唇轻微抽搐,双目有星星点点的泪光。
<code> </code>仲达先生闭口不言,端起第二杯,猛得干掉。此刻他面呈绯色,呼吸里都是酒气,他将酒杯轻置老爹手边,身子有一些摇晃,但眼神凛冽。见老爹迟疑,便夺过酒壶为老爹斟酒,又为自己满上,身子晃得更厉害了。
<code> </code>“哈哈哈哈哈,所谓河清海晏,时和岁丰,草满囹圄,政通人和,不过是些骗人的把戏……”
<code> </code>还不待他说完,老爹立刻捂住他的嘴,轻声道:“先生醉了,快扶回房。”
<code> </code>他赶忙道:“我没醉……”努力挣脱老爹的手掌,又大笑起来,“我一生所求不多,往大了说是修文偃武,昇平圣朝,往小了说是亲朋团聚,快乐陶陶,然而此生都是梦了,而且是个人人自危,可怕至极的梦。田老爷,百无一用是书生,您没看到当权的都大字不识吗?”
<code> </code>“先生醉了,醉了,天下太平着呢。”老爹忙和几个仆人一同将仲达先生送回了客房。
<code> </code>同桌的宋嬷嬷坐在继母身侧,面无表情得望着仲达先生踉踉跄跄的背影。继母赶紧圆场,催仆人再上几个热菜。
<code> </code>我早已没有下咽的胃口,想起仲达先生那句“人人自危,可怕至极的梦”,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突然想起历史老师讲的一个故事。
<code> </code>大明天启年间的一个夜晚,四个亲密的伙伴在一间密室里把盏谈天,其中一个人喝多了便借酒壮胆,矛头直指当朝权宦魏忠贤,其他三个人却渐渐沉默下来,一语不发,静静得听这位兄弟开骂。
<code> </code>突然,门被撞开,几个官府打扮的人在夜色中冲了进来,带走了那位骂人的兄弟,却并未为难三个旁听者。
<code> </code>这意味着,在那天夜里,在这几个小人物的门外,有人一直在耐性地倾听里面的对话,他们听清了对话的内容,也分清了每个讲话的人,以及每个人说话的内容。
<code> </code>……
<code> </code>我的背脊一阵发凉。怪不得继母叫我慎言慎行,怪不得老爹听到我对皇帝的妄议大发雷霆。
<code> </code>大明天启,阉党当道,擅权乱政,东林遭厄,肱骨蒙冤,纵使那般书生意气也再难指点江山,纵使江山巍峨,仍敌不过一场血雨腥风的涤荡。我隐约感觉老爹已作了完全的准备卷入这场幽深的漩涡中。
<code> </code>不行,我要逃回去。而今晚就是最佳时机。
<code> </code>“娘,我想去看灯会。”我拽着继母的胳膊撒娇起来。
<code> </code>“你每年都要去的,就是路有点远,要半个时辰呢,我派马车送你过去。”继母宠溺得看着我,眼角眉稍都是笑意。
<code> </code>我连连点头:“叫桂芳姨陪我一起吧。”
<code> </code>只有桂芳姨才知道我在何处落水,今晚我要跳下去试试,再不行动就来不及了。
<code> </code>只怪我之前贪婪富贵人家的生活才延误至今。
<code> </code>“那是自然,阿紫也要陪着你,马车上还有两个驾车的仆从供你使唤,你快去快回,一切当心。”继母把一切安排妥当,目送着我上车远去。
<code> </code>田府大门前的红灯笼像两团烈火,把继母的身影照的格外妩媚动人,我来不及多看她一眼,却早已把她杏眼桃腮的俏丽记在心中。听着马车“哒哒”得奔跑声,我探出脑袋,回望渐行渐远的田府,竟然有想哭的冲动。
<code> </code>再见了,老爹。再见了,娘。
<code> </code>“我落水的地方在哪里?”我握着桂芳姨的手,急切的问道。
<code> </code>桂芳姨一脸疑惑得望着我,问:“小姐不是去灯会吗?”
<code> </code>“你快说呀!”我大声道。
<code> </code>“就是桂芳姨的家呀。”阿紫小声道。
<code> </code>“桂芳姨的家在哪?”我又问。
<code> </code>“小姐,你经常去的呀,怎么忘记了?”阿紫一脸不解。
<code> </code>“落水后……后遗症。快说在哪里?”我有点结巴道。
<code> </code>“城郊的西河,离灯会不远,小姐要去老奴家里做甚?” 桂芳姨探出脑袋,望了望前方,又对驾车的两人说:“先去西河村。”
<code> </code>“我去桂芳姨家看看她家人呀。你们看,我还准备了一些糕点呢。”我拍拍身边装满糕点的木屉,幸好我提前准备好了。
<code> </code>“小姐,老爷之前派人送过东西了,您又去,实在是不好意思啊。”
桂芳姨有些感动。
<code> </code>“没有没有。是我不好意思。”我拍拍桂芳姨的肩膀。
<code> </code>是啊,这个跟我妈长相颇为相似的奶娘,我这一走,您和阿紫可就要多担待了。但愿我走了,你家小姐还活蹦乱跳的。否则的话,我真是对不起你们了。
<code> </code>我估摸着跑了得有四十分钟,桂芳姨说到了。我赶紧跳下车,一个荒芜的村落映入眼帘,几盏灯火沿河岸散落在稀落的住户中,河水流淌的声音十分动听,使月色下的村庄透出幽远静谧的神秘。
<code> </code>“我在哪落的水?”我望着蜿蜒延展的小河问道。
<code> </code>“老奴家门后啊。那日,小姐和往常一样每月都要陪老奴回家一趟,那天我在河边洗衣,谁料我那不懂事儿的小孙子在石板上胡闹,一不小心就把小姐给推到水中了……”桂芳姨竟嘤嘤得哭起来。
<code> </code>怎么这么多愁善感。我这一跳尔等岂不是要哭死?
<code> </code>“带路,带路。”我命令道。
<code> </code>“小姐,您忘啦,就是左边那一家。”阿紫指着左边一处茅草屋院落,笑道。
<code> </code>虽是茅草屋,但也有栅栏围成一个院子,门前挂了两盏小灯笼,发出温馨的红光,院落里晾了一杆子衣服,屋里有一串笑声传来。
<code> </code>桂芳姨正要叫人来接驾,我赶紧制止道:“别打扰他们,把这盒子糕点送过去,你家的小河呢?”
<code> </code>“在屋后边还有个小院子,挨着河呢!”见桂芳姨已经进屋去送糕点了,我便让阿紫领着我绕到屋后去,隐隐听到屋内一群小孩正在欢呼雀跃。
<code> </code>果真这边水流湍急,河岸也变宽了,星星点点的光亮从对岸的一排松柏丛影中透过来。“对岸不远就是灯会,现在人可多了。”阿紫眯着眼,伸着脖子往对岸看,一脸期待。
<code> </code>我找准那个洗衣的石板,问:“我就是在这里落水的?”
<code> </code>“是的,小姐。”这时桂芳姨已经跟了过来。
<code> </code>远处的灯会果真热闹,隐约看到几盏孔明灯发出的光辉,好像还能听到从那里传来的阵阵喧闹声。或许正如我梦中所见,亭台楼阁,张灯结彩,人来人往,觥筹交错。可惜了,我没机会亲眼目睹这帝都的盛景。我弱弱得叹了口气。
<code> </code>“嘭嗵”我跳进河水的漩涡中。只听见桂芳姨和阿紫大呼救命,一阵扑天抢地的哭喊声引出了屋子里所有的人,接着一群小孩也跟着哭闹起来。
<code> </code>“救救小姐啊……”
<code> </code>“娘,我不会水啊。”
<code> </code>“这里很深的。”
<code> </code>“拿杆子,拿杆子来,小姐,你可要抓住啊。”
<code> </code>……
<code> </code>岸上已然乱成一锅粥了。我只感到冰冷的河水正一点点吞噬我的身体,几只小鱼儿在我的裙带中梭来梭去,极其有意思得排成行,又散去,又围成圈。我的身体越来越沉,脑子也不那么清醒,我看到我妈数落我时又爱又恨的样子,又好像看到桂芳姨哀怨的眼睛,还有易怒的老爹,漂亮的继母,还有逊……
<code> </code>岸上的哭声凄惨,也有人骂骂咧咧。
<code> </code>我打算吐出最后一口气,完成我来去匆匆的使命。可是,我怎么也吐不完,好像胸腔里有使不完的氧气,身子沉到一半,竟然漂浮在水中,又听到岸上的人喊我,惊喜又急切,吓跑了我身边的那一圈戏水的小鱼儿。只听见一阵划水的声音,“哗哗哗”,我突然变得很轻盈,我看到我自己穿着校服,背着书包在课堂上复习功课,不时抬起头来冲我笑,历史老师换成了一个又老又沧桑的脏叔叔。
<code> </code>“扑哧”一口,我吐了一口气,又仰头快速吸气,四肢开始做蛙泳运动,岸上突然变得安静,约摸一分钟,我缓缓游到了岸边,几只手慌乱得把我拉起来。
<code> </code>“小姐,您吓死我了!”
<code> </code>“小姐,你竟然自己游回来了?”
<code> </code>啜泣声和唏嘘声让我从迷迷糊糊中惊觉,我没有死成。
<code> </code>我忘了我会游泳。就在我快要死翘翘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得划动了我的胳膊,人在生死一线时,总是贪生怕死的。
<code> </code>我缓缓站起来,一群正要来扶我的布衣粗服的男女惊讶得看着我,看着我好生生地往院子里走去,全然不像一个落水的人虚弱的模样。桂芳姨立刻挽着我到一间生了炭火的卧室里,我把头轻轻得搁在她的肩膀上,她轻拍我后背的手突然停下,然后又更温和得轻抚我的后背,嘴里喃喃道:“没事了,没事了,小姐。不要怕。”她声音轻轻的,像一个哄婴孩睡觉的母亲。阿紫捧着一块类似浴巾的布巾擦拭我身上的水渍,一个扎着牛角辫的男童捧着一套布衣女装颤颤巍巍得跑进来,稚气得对我讲:“姐姐,把衣服换上,不然会生病的。”看着他正儿八经的神情,我竟然哭了。
<code> </code>“小姐,您不要哭啊。您这不是没事吗?佛祖保佑,上次有王公子,这次又有神灵庇佑……您若再哭,我也要哭了。”说完,阿紫几行热泪滚落脸颊。
<code> </code>桂芳姨倒是镇定自若,什么话也不说,只顾着帮我把衣服换下来。
<code> </code>“您生气了?”我渐渐收住眼泪,试探得问她。
<code> </code>“老奴没有生气,老奴只是担心小姐。待会回去,如何跟老爷夫人交差。”我第一次见桂芳姨生气,跟我妈一个样。桂芳姨陪了田小姐16年,这情分自然有一个母亲的分量,又碍于主仆身份,所以对我打不得,骂不得,只有默默生闷气。我跳水那会,桂芳姨是看的真真切切,她定是知道我是有意落水,却又不追问于我,真是个精明而又善解人意的好人啊。
<code> </code>“可是小姐,我分明看见您自己划回来的。您,何时会水了?”阿紫捧着我的手好奇得望着我,见我无言以对,又一脸虔诚道,“肯定是神灵庇佑。会不会有河神哪,那岂不是要拜一拜河神?”话毕,阿紫已经跑出屋子嚷嚷着要在河边上香点蜡,祭拜河神。不一会儿,一阵香火味便飘然而至。
<code> </code>阿紫的脑洞真大啊!
<code> </code>屋里只余下我和桂芳姨,她一动不动得坐在炭火旁,神情肃穆得看着跳跃的火焰,手里捧着我换下来的湿衣服,火光温暖得把我和她的脸颊都烤的得通红,我不小心打了一个喷嚏,打破了这僵持的宁静。我抱着她的肩膀,笑着求道:“现在还挺早,我还想去灯会看看。桂芳姨陪我可好?”她没有转过头来看我,哀叹一声,自责起来:“都是老奴不好,明明小姐忌水,我却偏要带小姐来有水的地方。那位老先生没有算错……”
<code> </code>十七年前,结婚十年不育的田家前夫人在一处道观偶得一白须道人的送子药丸,果不其然,半年后田夫人身怀六甲。于是老爹携重金登门还愿,此时正值白须道人闭关修炼之时,来年仲夏才出关会客。老爹还愿心切,又见道观年久失修,起了恻隐之心,搬来工匠将道观重新修缮一番。一时间本来门可罗雀的道观香火繁盛。来年的仲夏正是夫人分娩时分,那几日天气闷热无比,乌云压城,却迟迟不肯降雨,夫人整日阵痛,却又迟迟不生产。老爹叫来扬州城最负盛名的三位产婆一直待命。
<code> </code>就在田小姐即将降生的那天傍晚,风雨大作,暗无天日,之前的炎热一扫而空,就在此时,白须道人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突然拜访,“今日有得有失,悲喜交集。田老爷可已做好万全准备?令爱忌水,这扬州城水气旺盛,不宜令爱久留,此后望田老爷迁居他地。令爱十六时遇水有劫,切忌切忌。”老爹一时错愕,“孩子还没出世呢,道长已辨男女?何得何失?何悲何喜?又有何劫?”
<code> </code>此时,一道闪电霹雳,雷声轰鸣,院中的梧桐树簌簌作响,白须道人又急忙道:“我念你一心向善,才泄露天机,造化弄人,唯有顺遂天意。”又一声雷响,他眼前的一颗梧桐树被雷击中,一段粗枝轰然断裂,白须道人健步如飞,躲过断裂的枝丫,飞进了夜雨中。突然夫人一阵惨烈的叫喊,其中一位产婆颤抖着血淋林的双手跑出来大呼道:“老爷,夫人怕是保不住了!”这犹如五雷轰顶,老爹身子一软,差点瘫倒在地,此刻一声婴孩的哭啼声划破长空,屋内的产婆喊道:“是个千金,千金……夫人,夫人,夫人不行了……”产婆丫鬟慌慌张张跑进跑出,竭尽全力挽救难产的夫人,老爹跑到夫人的床前时,夫人已经奄奄一息,怀里抱着还是皱巴巴的孩子,眼里全是泪水,没来得及说一句话,就闭上了双眼。
<code> </code>此时,屋外风停雨歇,屋内哭声震天,老爹一只手抱着孩子,一只手握着夫人留有余温的手,默默跪着,无声凝噎。他终于明白“何为得何为失!”。
<code> </code>半载之后,老爹在京城买了现今的田宅。五年后,老爹请来一位女傅教小姐琴棋书画,不久那位女傅转正,与小姐朝夕相处,感情深厚。虽然搬离了扬州,但田家上上下下无不忌水,本来田府要打造一个荷塘,但怕一语成谶,他们只得把荷塘改成一片芳草地。
<code> </code>“可是小姐,您从小又喜欢玩水,尤其喜爱下雨天,若是毛毛细雨您是连伞也不撑的。”桂芳姨不解得望着我,“眼看小姐十六了,不知那位道人所说的大劫到底为何物。”
<code> </code>“我是挺喜欢下雨天的,尤其是在瓢泼大雨中奔跑,好刺激。”我咧开嘴笑起来,没想到这家小姐终于有跟我相似的爱好,见桂芳姨唉声叹气,我又故作轻松道,“反正应该是在劫难逃了。不过,我有神灵保佑啊,这不,现在还好好的呢。”这时阿紫已经蹦蹦跳跳得回到房中,听到我如此说,她立刻拍手称欢道:“是啊是啊,小姐是有福之人,我们何必杞人忧天呢?”
<code> </code>阿紫的心真大啊,你家小姐——我,真的一点儿也不好呢!
<code> </code>“我们去看灯会好不好?”我抓起阿紫的手就往外赶。阿紫自然手舞足蹈,不由分说拽起桂芳姨就走。“可是,小姐,您一身布衣粗服实在是有失身份,现在夜色已晚,您又才刚刚落水,恐怕染上风寒就不好了。”桂芳姨嘴上啰嗦,但一心纵容我,跟我上了马车。
<code> </code>“您放心吧,我身强体壮!”为了打消她的顾虑,我冲桂芳姨拍拍自己的胸脯道。
<code> </code>这十五的灯会,随着马车轱辘的旋转,离我越来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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