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我什么才叫一部“完备”的故事。完备这个词是完完整整的数学定义上的说法,就是说没有任何一个真理之外的真理。我的描述对不对,那么,我来打个比方,就是“这本书里有你要讲述的所有人物角色,在书本之外没有其他包含在这个故事里的人物”。
“现在数学家们想要用一些模糊的手段来避免这种情况在公理系统里发生,就像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物理学家把那些有矛盾的地方用区分经典物理学和量子物理学来解决一样。但这样是不可能从根本解决问题的。任何时候都是忽略不计吗?这会导致误差。我们计算速度的时候不该用距离除以时间,而是要用光速方程。”他拿着笔在我的桌子上狠狠地敲,“我们一定要考虑到别人的感受吗?”他干瘦的脸都要被气变形了。“逃避。”
“我明白你的心情。但在我们找到更适用一点的通用法则之前,为什么要把事情弄得那么复杂呢?”我摘下眼镜好心劝告他,再说,我是一名出版社的编辑,完备这个词套用在书籍上是不可能的。
“我们为什么不尝试一下?”当然我不去尝试吃一口榴莲也知道它是臭的。
“你没明白。这件事情我做不到。现在,请你出去,门在那边。”我是个左撇子,夹着笔的手指了指他刚才进来的地方。
他没说话,丧气地往回走,我瞥到他手里的那支英雄钢笔。
这家伙突然想起来了什么,回过头来走到我身边,板着脸,咬紧嘴唇。
“你在干什么,不是让你出去吗?”我指了指门口,“我以为你是个听话的乖孩子,从哥伦比亚回来的留学生,在那里研究理论物理和理论数学,过得愉快吗?你的大学生活?”我和他曾经在一个寝室里学习,唯一不同的是我读新闻系,我见过他捣鼓那些理论的样子,废寝忘食,简直比吸了毒还可怕。最后他确实跟我讲过几个小时的新理论,但都没有什么逻辑性。
“听我说,啊,这样的事情一直做一直做也是养不活自己的。”我拿起一瓶宝矿力水特,“我知道你说的那种精神粮食是什么,但新闻系安排给我的实习工作已经让我赚到不少钱了,我是有一张会说话的小嘴巴。我靠着我的书和个人理解就可以完全人生中最不重要的那个部分的需求。分清主次啊,兄弟。”我曾经这么跟他说,但他没有听,看起来一个理科生也不能完全理解这句话。
现在他站在我面前,对他来说明天的饭钱没有和我争论重要。
“我知道你是资助了不少饭钱,但这只是道德层面的帮助,听好了。长久以来人们在研究层次结构之间的关系,对于文学体裁来说,它有的层次多过许多其他的文化载体,你看,从作者对文字的理解,到文字,到阅读,到读者的理解,最后回到评论家的手里。这些层次不断被曲解,不完备就出现了。我想要解决这个问题。”
“你是想越过这些步骤直接阅读到作者对文字的理解吗?这是不可能的,哥们儿。你不是他。”我说服他。
他顺势找了个带轮椅的位置坐下。我真不该搭话。
“你看,乔治,我们本身是一条地下河,那些涓涓细流吐露不出我们的心声。这就是为什么我不提倡试图解释文学作品,特别是诗词和歌曲。但你有没有想过最简单的阅读方法?这种方法可以让我们真正回到小说的本质?”
我知道他想要说什么。想要贴近完备性,那就必须省去那些层次结构。“除非我们禁止书评,禁止网络讨论,否则他们仍然会说的。分享是人的天性——贪婪什么的。”我交叉双臂。世界舆论和观点的交织与摩擦产生了战争,如果我们可以避免这种分享,这说不定可行。每个人对小说所做的描述和解释都不尽相同……除非它通篇都是学术文章。但仅仅像是愤怒,大喊,惊奇,巨大这些模糊的形容词都可能都会引起不满。女权主义和民族主义就更不用说了。
“得了吧,兄弟。你只是个还没出头的物理学家,你有什么权利禁止人们分享阅读感悟呢?”我的方法只停留在想象上。
他皱了皱眉头,看着桌上的笔记。那是今天为安格鲁乔治所做的采访稿,我正在做初步校对好将其刊登在报纸上。
“‘我们还没提到那只巨大的虫子?’他笑着问我,这是在说他的最新一部作品的事情。忠实粉丝知道他的写作风格怪异,有点啰嗦——但不至于没法读下去。他总是在加强小说的模糊性,企图让小说不完备。”他念了出来,“除了产生分歧,你真的认为这种文章有什么营养吗?”
“新闻系需要的是利益。就这样。”这样道德高地就不用站在我这边了。
“好的。我了解了。我宁愿那个杀人犯多杀几个记者呢。”他提高嗓子说道,“再见!”
“对了,还有一件事。”他回过头来,“老朋友,请你相信我的所作所为。我想写一部完全没有偏差的故事。但如果那个故事伤害到了别人,请你不要阻拦我。”
三天后,我在报社的头条看见了他的照片,只不过这次,他站在某个乡村的领奖台上,西装笔挺,眼睛里充满哀伤。他是本国极端党派的一份子。新闻上说他把一份《完备性法案》写入了自己党内的预执行政策里。
“很快这个世界就不再会产生分歧。你们分享的资源或者知识会被开源化,这样你们就了解分享不是最必要的了。人人都怀揣着理想和不可告人的秘密,他们有权维护自己的立场,不被外界打扰。我们上台后,国内所有对外分享和交流的渠道都会被关闭,知识和学术中心会取而代之。教授和学习都是来自个人意志的决定。我相信这种完备才是人类社会的终点。”
他的发言理所当然地被数落了一番,但人们却有点举棋不定。现在不是2017年,那个时候大部分人们还可以忽略水资源污染和环境问题,但现在已经不行了。垃圾已经堆到他们家门口了,战火就要殃及他们的脚踝。他们不得不呼吁和平,并逐渐恼火于邻居家的资源利用现象。现在连食物都是配给制了。人们的交流越来越闭塞,争吵比2000年的那个时候激烈数百倍。别戴着口罩上街,因为人人都会看着你。
“我相信,完备的人类社会——或者说更贴近完备的人类社会可以抑制这种环境问题。”
“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要学数学和物理吗?说起来很奇怪-”他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因为他们最后都会归咎到一个基本的生活问题上去。所有个体的生活组成了命运。”
“所以故事也是一样?”我反问道。
“就是这么回事。”他高兴地拍了拍手,“如果我们身处于一部小说中,那么我们的作者就不得不承认这部小说是完备的。他没有打破第四面墙,甚至说根本没有这面墙可供打破,我们并不了解这位作者的全部,甚至我们现在的思考都是小说的一部分,而不是独立于书本之外;看似我们打破了现实与虚幻的界限,其实-”
“好了,好了,你到底要干什么?”我作了个停止的手势。“外面都在谈论你的那个狗屁政策,现在人们重新审视了言论自由这个问题,你还不满意吗?”
他的侧脸像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
“波波啦啦咘咘巴。一百二十三年前的墨西哥荒原上。”他用一种嘲弄的口吻说出这番话,接着他背过身来,他身后的一名女记者突然开始尖叫。我忽地起立,把粘在椅背上的枪拿下来,指着他。随即他也从右手上抬起枪来。老实说我并不意外。
“有一个被称为公牛的逃亡杀手,他在大荒原里杀了一打警察。一个人。警长的探员发誓他要为这些人报仇,正义应该要得到伸张。不只是因为所有的水塔都在等一辆火车。”
我知道他想干什么。他写的这个故事必须要包含复仇和谋杀,还有正义的审判。读者们正在屏息凝神,虽然上下文没有逻辑性,但他只想要紧张和肾上腺素的飙升。我们既是这个小说的见证者,也是参与者。虽然关于我和他的故事的小说可能永远不会被写出来,但如果它被写出来,它就是完备的。但前提是他不能传阅。
他的目的达到了。
“有什么遗言,公牛?”
他冷静地回答,好像外面的警笛声和人群的怒吼已经与他无关。
“再见。倔强的物理学家和政治客。是你逼我这么做的。”
也许他会为了这个世界的下沉而悲伤一小会,但很快消散。
他先扣动了扳机。然后是我。
但我只听到了一声枪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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