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力马扎罗是一座冰雪覆盖的山峰，海拔19,710英尺，据说，是非洲最高峰。它的西峰在马赛语里被叫作“恩伽耶—恩伽伊”，神之居所。西峰顶附近有一具风干冰冻的花豹尸首。没人知道，花豹跑到这么高的地方来做什么。
来自海明威短篇小说《乞力马扎罗的雪》的这段话，深深留在了一位名为亚修的少年心中。纽约的海风拂过他白皙的脸颊，浅金色的头发在风中舞动，碧绿的眼眸中充满了对花豹命运的疑惑。谁知，他的命运也即将同花豹一样，迎着寒冷的风雪逐渐走向死亡。少年亚修的悲剧出自日本著名女漫画家吉田秋生之手，亚修则是其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创作的黑白漫画《战栗杀机/Banana Fish》中的主人公。上世纪八十年代是日本著名的昭和末年时期，日本经济走向巅峰，社会里出现了以“暴走族”、“硬派青年”为标志的不良少年现象。相应地，漫画也流行起了 “硬派”画风，后被戏称为“昭和画风”。而漫画《战栗杀机》则诞生于此时期之末，主要以亚修与美国黑手党等帮派的斗争为线索，充满了性、金钱与暴力，讲述了美国少年亚修·林克斯与日本少年奥村英二之间的故事。
《战栗杀机》的情节可谓是波澜不惊，简单地来说，也只不过是不良少年亚修与美国黑帮的种种斗争，一次次地陷入危机，最后还是化险为夷。然而，吉田秋生却将深深的痛苦与绝望注射入了这部漫画略显老套的情节中——阅读漫画的同时，主角儿时的悲惨经历被慢慢揭露、好友的死亡逐渐将读者推入深渊。这一份痛苦与绝望，则是这部作品力尽心血所营造的美感体验，而这一份美感，却是残忍至极的。金发碧眼的亚修有着完美的外表以及超人的智慧，他的才干在一次次与帮派斗争的胜利中逐渐为人们所知。然而，这位智慧的人间天使，却永远无法战胜强大的黑手党领袖蒂诺。吉田秋生将强烈的现实注入到这部漫画中，把亚修塑造成一个完全没有“主角光环”的人物，即使他有着高达200的智商以及训练有素的身体，却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毕竟对手是与国家政府和军方勾结的黑帮势力，一个少年又怎能敌得过呢。
在美学范畴中，总是强调“美在意象”，中国美学中还提出了审美观照的概念，像是魏晋南北朝时期宗炳所倡导的“澄怀味象”，旨在说明审美的实质并不是把握物象的形式美，而是把握事物的本体和生命。然而，在《战栗杀机》这部漫画中，却无法忽视其作画的美感。吉田秋生擅长以洒脱的线条勾勒轮廓，人物在简约之中隐隐透露出一丝硬朗，细致入微的肢体动作描写颇有少年漫画的风格。读者若不沉浸于亚修的美貌与智慧，就无法体会他内心深处的痛苦与绝望，也无法感受这颗明星陨落的残忍。亚修是一个有着美丽外表的少年，他的好友翁肖达在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表示，亚修长得像圣诞贺卡上的天使。然而，正是美丽的外表将亚修拽入黑暗的漩涡——可怜的亚修7岁时就被恋童癖盯上，8岁时便开枪射杀了强暴者，后又被卖到儿童色情俱乐部，最后沦为黑手党领袖蒂诺的“男宠”。好在亚修有着超高的双商，靠着自己的才干，仅仅17岁就成为纽约街头不良少年的领袖，蒂诺也意在将其培养成未来的帮派接班人。然而，这样的生活并不是亚修所追求的爱与自由，这即是亚修现名与本名的冲突——亚修·林克斯，是无法驯服的山猫，而原名亚斯兰·J则是黎明中的翡翠。此后的亚修便走上了与蒂诺为敌的道路，即是走向灭亡的道路。
美感不是认识，而是体验。《战栗杀机》这部漫画所呈现的美感体验不仅来自于其给予的对主人公命运的绝望，也来自于亚修与奥村英二的微妙情感。英二是来自日本的少年，比亚修年长两岁，但是却不像亚修那样在混乱的帮派中生活过，他仅仅是一名从撑杆跳运动员转业为摄影师的普通少年。然而，正是这位普通的少年，成为了照进亚修过去十年黑暗生活中的唯一一束光明。英二在参与拍摄纽约街头不良少年时，卷入到亚修的争斗中，便与亚修并肩走上反叛的道路。在与帮派的残酷斡旋中，英二是唯一一个能了解亚修内心伤痛并试图治愈亚修的人。当亚修还在感慨乞力马扎罗西峰上花豹的命运时，英二会毫不犹豫地告诉亚修——他与花豹不同，他是人类，是能够掌握自己命运的人类。在故事情节中，亚修与英二两人相互扶持，两位少年的微妙情感总让人联想到“耽美”的字眼。然而，二人之间的情感已经不能用爱情来描绘了，那是一份超脱肉体，甚至超脱灵魂的交融。这样的情感也使英二成为了亚修的软肋，即使是最后，亚修一行人战胜了反派势力，心中挂牵着英二的亚修也没逃过小人物的暗算。
显然，喜爱海明威的少年亚修，自然也会奔赴乞力马扎罗的西峰，《战栗杀机》的故事也注定是一场悲剧。叶朗指出，并不是生活中的一切灾难和痛苦都构成悲剧，只有那种由个人不能支配的力量（命运）所引起的灾难却要由某个个人来承担责任，这才构成真正的悲剧。《战栗杀机》故事的最后，亚修枕着英二的信和一张飞往日本的机票，在他最爱的纽约市图书馆里静静停止了呼吸，清晨温暖的阳光照射在亚修带着微笑的脸庞，路过的图书管理员没有叫醒他，说道：看，他笑得多么幸福啊，一定是个美梦吧。亚修用他生命的终结承担了所有的灾难——英二已经登上飞往日本的飞机，不会再卷入黑帮斗争中，英二重新获得了安全与自由，而自己也能枕着英二给予的幸福，以死亡来获得救赎。
亚里士多德认为，悲剧引起怜悯和恐惧而使人得到净化。《战栗杀机》中，亚修不愿带着憎恨成为霸主，宁可选择拥抱着爱，步上毁灭的道路。鲁迅曾这样评价悲剧——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而亚修正是“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他带着美貌与才华一步步爬往“乞力马扎罗的西峰”，他的毁灭所带来的移情震撼远远强于其故事情节中营造的紧张与急迫。他的毁灭让人惋惜与不舍，甚至让人感到无力与自责，无法帮助亚修扭转命运的我们，也无法鞭挞这个社会的阴暗……这是否算是一种心灵的净化呢？而这样强烈的情感共鸣正是吉田秋生所给予的这部作品的生命。
杨德昌在电影《一一》中借胖子之口说，“电影发明以后，人类的生命，比起以前延长了至少三倍。”那看完《战栗杀机》之后，你便多了两种人生体验——一个是背负耻辱与罪恶的绝望人生，一个则是是相信未来、充满希望的人生。两位少年命运的交织将作品情节推向高潮，亚修为了保护朋友，在追求爱与自由的道路上以杀戮为生，而他内心中仍是善良的少年，也唯有在英二面前，亚修会卸下盔甲，读者们才能见到他纯真的脸庞。
有人说，创作《战栗杀机》的吉田秋生是魔鬼，一个能画出《海街日记》的女漫画家为何忍心让可怜的亚修走向灭亡？然而，倘若亚修活了下来，或是同英二前往日本，他也摆脱不了帮派的斗争，这也会让英二再次陷入危险当中。这就是现实——兔子与山猫依旧无法同笼，而亚修在临死之际，能够体会到英二的存在，便死而无憾了。亚修已经足够幸福了，故事也就顺利停留在了亚修这十八年人生以来最幸福的时刻。
《战栗杀机》这部漫画的美，既有外表，也有内在。它塑造了一个有着天使般面庞的高智商少年，他美型的外表让人向往；它也连接了两名少年澄净的感情，超越了肉体与灵魂的一切界限。虽然，作者在最后还是撕裂了这部作品美好的外表，可是，最后流淌出来的却是两名少年间难以说清道明的感情，纯洁而又美好。而这份感情，也最终化为那名金发少年脸上最后的微笑。
吉田秋生创作的《战栗杀机》会让你会流下两公升的眼泪，一公升是祭奠亚修的陨落；一公升是动容两位少年的感情。也许悲剧就是如此，极力将绚丽的外表撕破，好让残酷或是美好的内在彻底奔泻出来。
文/杨蕻意
2018年12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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