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火

我是一本书。

如今在我即将作为一对废纸扔进火炉前‚我开始回顾我八年的书生。

八年前‚我作为一本热销书出现在书店各大显眼的书架上‚我有着深蓝色的封面‚上面坠落了一整片星河。我是如此的骄傲‚光线落在我身上‚彰显出我与众不同的地位。

创造我的人是个温柔而坚贞的女人‚她用了很长时间‚在每个漫漫长夜将我一点点创造出来。她对我说，我的目标是带给人爱与感动。在无数个迷失的时刻‚信岁月如初‚信天真可渡。

带走我的第一位主人是个成功又帅气的男人。黑色的头发，干净利落的西装，天鹅一样的脖颈上缀着两颗小小的痣，像两颗小眼睛。他琥珀色的瞳孔温柔地注视了我一会，然后伸出修长的手把我带回了家。

这是我拥有的第一个家‚拥有漂亮的落地窗‚旋转的楼梯‚反射着璀璨光线的大理石地砖。我的主人换上了家居服，将我安置在书架上‚继而开始看上去复杂又忙碌的工作。在我旁边的是本年纪大了的老书，叫《夜莺与玫瑰》。

“你是新来的吧。”他向我搭话。

由于我是本刚刚出版的书，对老前辈有着些许的敬畏，还没等我开口，他又自顾自地说

“我们的主人就是这样，很拼命很努力，想证明自己，你说人何必这么努力呢，像我们一样，每天在书架上等着书页泛黄，不也挺安逸的嘛。”

“或许不是”

我轻轻地回答他

因为我记得创造我的那个女人，她也是这样，每天独自看着窗外，有灵感了就马上趴在电脑前写字，虽然我不知道有什么意义，但我很感激我的降临。

大概是在凌晨三点，我的主人终于揉了揉酸痛的眼睛，把黑咖啡换成一杯红酒，把我轻轻取出来，在扉页上郑重地写下他的名字。

在柔和的灯光下，他开始阅读我，一点点剖析我的灵魂，倾听我的哀愁，他偶尔会皱起眉头，偶尔会轻笑出声，动情处也会红了眼眶。

就这样我在我的第一个家里度过了许多个相似的日子，他很孤独，每天重复着类似的生活，渴了就喝水，累了就喝咖啡，他看上去已经足够可以抵挡一切风暴的来临，可是我知道，他在入眠时也会因为恐惧的梦而猛地惊醒。

在把我当故事看完四分之三时，我失去了他，那是个很不寻常的下午，他疲惫地回到家，却没有开始工作，而是换下了西装，沉默地扫视了一圈家里的所有后，悄无声息地关上门离开了。紧接着家里的一切被打包查封，昂贵的家具送去了拍卖会，而我们书架上的书则被扔进去回收站的集中箱里。

再次见到光明时，我被一位老爷爷攥在手里，他可能不知道我的价值，只当我是路上捡到的书，他不识字，于是把我带回家，交给年幼的孙子。

小孩是个很可爱又聪明的小孩，大家都很喜欢他，圆圆的眼睛，圆圆的鼻子，灵动异常。可惜这个家庭并不完美，小孩的爸妈时常吵架，老爷爷也只能站在一旁攥着手，在吵完后默默收拾残局。小孩则躲在房间里，抱着我已经开始皱巴巴的封面流泪，我第一个主人留下的Adam签名都浸满了小孩的泪水，渐渐干结成为泪痕。

终于那一天还是来临，小孩的父母离婚，而老爷爷一个人带着小男孩生活在一起。听说老爷爷的一生经历了不少事情，曾经因为做错事情进过监狱，出狱了以后儿子儿媳碍着面子不愿意和他多交流，老人也只是住在阳台的榻榻米上，在这个家里他插不上话，只能讪讪地笑着。其实我知道，这个家里真正爱着老爷爷的，只有年少的男孩，我见过他偷偷在被窝里小声哭泣，见过他在父母为了面子争执时红着的眼眶。小男孩每天都给爷爷读一段我的故事，终于在我的故事结束后，老爷爷不可抑制的崩溃大哭，转而从十楼的窗户一跃而下。

再后来地后来，小男孩沉默地长成了意气风发的少年，可他再也不爱笑，再也看不见他笑起来甜甜的兔牙和亮晶晶的眼睛了。

小孩去了日本留学，在花火祭下随手把我留在了夜市的书摊上，转身毫不犹豫地离去，决绝的背影更像漫长的告别。

漫天的花火像极了小孩初见时的纯真眼神，只是烟火落尽，满地残留的都是冰凉的烟尘。

就像我用尽全力绽放片刻的光芒，只是为了温暖你，我多希望，在你伤心落泪前，保管你的泪。

我已经是本脏兮兮的老书了，再也不会像当时一样骄傲，没有人会认出我，也没人会选择翻开我。

直到那个男人出现，他已经续起了胡须，岁月对他并不仁慈，只是那双琥珀色的瞳孔依旧温柔，脖颈上的两颗小痣依旧像两颗小眼睛，他只瞥了一眼，就颤抖着翻开我，继而看到了那个模糊的浸过小孩泪痕的Adam。

他不敢停留太久，满眼含泪以最快的速度读完了我的最后四分之一的故事，满天烟火落下来轰轰烈烈，盛极一时，落地又悄无声息。他没办法带我走，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抚摸我，最后恋恋不舍地放下我，顺着小孩离开的方向一步三回头地离去。

最后的最后，没有人要我，我作为一本废了的旧书，即将投向火炉，燃烧我的最后一点价值，最孤独的时候，大家都在看烟花，没有人想起我，而我记着他，记着爷爷，记着男孩，记着我这八年所有的执念。我曾经无数次想起夜莺与玫瑰说的话，如果这八年换一种活法，我换还是不换呢，是选择安逸的人生还是接受命运的馈赠，负重而行，我想我有答案了。在我想到放弃的时刻，我总明白我来到这个世界的初衷，是为了信岁月如初，信天真可渡。日落长河，他的名字，小孩的泪水，爷爷的背影都成为我生命里闪闪发光的路牌，我不再犹豫，因为我向命运握手言和。

在火焰即将吞噬我时，我只能像喝了酒的醉汉一样感叹，人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