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衣(四)

紫衣(四)

文/三毛

“走啦！开走啦！”我喊着。母亲哗一下子将全部挡雨的油布都拉掉了，双眼直直的看着那辆车子——那辆慢慢往前开去的车。“老周——去追——”我用手去打老周的有，那个好车疯狂冲起来。

雨水不讲一点情面地往我们身上倾倒下来，母亲的半身没有坐在车垫上，好似要跑似的往前倾，双手牢牢地还捧着那锅汤。那辆汽车又远了一点，这时候突然听见母亲狂喊起来，在风雨里发疯也似的放声狂叫：“——魏东玉——颜明霞、胡慧杰呀——等等我——是进兰——缪进兰呀——等等呀——等等呀——”

雨那么重地罩住了天地，母亲的喊叫之外，老周和姐姐也加入了狂喊，他们一直叫一直追着前面那辆渐行渐远的车子不肯舍弃，我不会放声，紧紧拉住已经落在膝盖下面去了的那块油布，雨里面母亲不停的狂喊使我害怕得快要哭了出来。呀——妈妈疯了。

车子终于转一个弯，失去了踪迹。

台北市在当年的一个星期天，那样的模糊和空虚。

母亲废然倒身在三轮车靠背上，老周跨下车来，用大手拂了一下脸上的雨，将油布一个环一个环就替我们扣上，扣到车内已经一片昏暗，才问：“陈太太，我们回去？”母亲嗳了一声，就没有再说任何话，车到中途母亲打开皮包，拿出手绢替姐姐和我擦脸，她忘了自己脸上的雨水。

到了家，母亲立刻去煤球炉上烧洗澡水，我们仍然穿着湿透的衣服，在等水滚的时候，干的制服又递了过来，母亲说：“快换上了，免得着凉。“那时她也很快地换上了居家衣服，一把抱起小弟就去冲牛奶了。

我穿上旧制服，将湿衣丢到一个盆里去，突然发现那圈荷叶边的深紫竟然已经开始褪色，沿着白布，在裙子边缘划成了一摊一摊朦胧的水渍。

那件衣服以后就没有再穿过它。

许多年过去了，上星期吧，我跟母亲坐在黄昏里，问她记不记得那场同学会，她说没有印象。我想再跟她讲，跟她讲讲那第一件新衣，讲当年她那年轻的容颜，讲日本房子窗外的紫薇花、眼神、小弟还有同学的名字。

母亲心不在焉地淡然，听着听着，突然说：“天明和天白咳嗽太久了，不知好了没有——”他顺手拿起电话，按了小弟家的号码，听见对方来接，就说：“小明，我是阿娘、注：祖母)。你还发不发烧？咳不咳？乖不乖？有没有去上学啊？阿娘知道你生病好心疼好心疼……”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