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以前养过一头驴。农家人会把养的动物当宠物,但一般不会为了养宠物而养动物。养猪、养鸡是为吃肉吃蛋,养羊是为吃肉、卖钱,养猫是为抓老鼠,养狗是为看家,养驴养骡是为种地、拉车。但人是有感情的,即使最初不是拿他们当宠物,天长日久,人们对家里的动物们也会产生很深的感情,尤其是对猫和狗。因为猪是一年一宰杀,加上猪又懒又丑从来都是遭人嫌弃,好像它们被宰杀是理所应当的事情,鸡也容易被杀掉或者死掉。而猫和狗因为长得乖巧可爱,又不会轻易被宰杀,自然会得到大家的喜爱。那么驴子,这个庞然大物之于我们又会是怎样呢?它没有马英俊潇洒,没有牛憨厚老实,尤其我家那头驴,脾气还很大,却也因为十余年的兢兢业业,让我们记住了它,舍不得它。
我不知道那头驴是什么时候买到我家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它是我们村子里最俊美的一头驴,它身形高大,除了眼圈、嘴头和肚皮是白色毛以外,通身黑色的毛油量油量的。假如把村里的驴都集合起来,那我们也能一眼认出我家的美驴。在一般人看来,驴除了毛色不同以外,都是一个样子,但你见得多了,就能看出它们的不同,形态、神态、甚至它的心思。所以,村子里的人一般见了某个驴都会知道那是谁家的。
在那个机械化尚未普及到我们那个小村的年代,驴子骡子担负起了每个农家的田间耕作和运输工作。春天用驴犁地,我永远忘不了父辈们赶着牲口犁地的情景,那是很辛苦的劳动场景,现在回想起来那场景还兼具一种悠然的美感。只可惜那时候没有任何拍照工具,那终将被现代化所替代的传统农耕情景竟未留下任何影像,直到后来我在网上看到一张照片:一棵春花盛开的树下,一位农人赶着牲口犁地。我下载了那张照片,配了一句话:那些年,你用脚步丈量那块黄土地,养育我们的土地——瑾以此图记念父辈们在黄土地里深一脚浅一脚一年又年一步又一步耕地的日子。记忆里,父辈们就是这样赶着驴子犁地。
春耕的时候,父亲很早起来赶着驴子去犁地,我去上学的路上能顺便给他送饭,他匆匆吃完早饭,休息片刻又开始扬鞭犁地,一直到正午当时,疲惫而归。每年,家里那几十亩地就是这样犁完的。这其中的疲惫和煎熬是我无法想象的。传统的农耕方式给不了机械化耕作的效率,当他们尝到了机械给他们带来的便捷与效率,谁也不会回头去选择用驴犁地。他们一定认为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然而他们也能深深体会到机械再不能带给他们曾经的精耕细作。而我更是怀念那炊烟袅袅,没有机动车尾气的年代,那时候的人们和土地离得那样近,人们能闻见的只有泥土的芬芳,人们一年四季离不来庄稼地,姑娘羞涩,小伙憨厚,民风淳朴。噢,原来轰隆隆的现代化碾碎了一个时代,一个一去不复返的时代,一个让人永远怀念的时代。
驴子除了犁地,还是很重要的脚力。人们赶集需要毛驴车做运送,对于小孩子来说争取到坐毛驴车去赶集,绝对是一件兴奋骄傲的事情,那意味着能看看外面。儿时向往外面,而长大后在外面又开始想念村庄,人生就像个轮回。还有,人们走亲戚也要赶毛驴车,比如,我们去几十里外的外婆家,漫漫长路,驴一刻不停的一直走,晃悠悠的车像个摇篮,我们在里面醒了睡睡了醒,听妈妈给我们讲故事,摇着晃着大半天才到外婆家,在不知道效率为何物的情况下,我们曾经很享受那个过程。
大人们对驴的爱护不亚于宠物,我奶奶常说牲灵不会说话,但也有灵性,要善待它们,常常是自己顾不得吃喝,先要给牲口吃喝。驴的食量很大,秋天大人们会贮存很多草料和粮食的秸秆让他过冬 ,而夏天,就可以带着驴到草地里,让它自己吃。一到暑假,这个任务就交给了我们姐弟三人,当然,据妹妹回忆还是她和弟弟放驴的时候多一点。我们放驴,爷爷放骡,他会教我们认识各种野草的名字,告诉我们哪些是牲口爱吃的,哪块地草多。我们看驴悠闲的甩着尾巴,专心吃草,知道他乖着呢,就开始做我们的事情,拔满两袋子草,然后在向日葵叶子底下玩成语接龙或者唱歌接龙。那时的我们不怕被晒黑不嫌土,等到日落西山,我们就给驴驮着草回家了。我们的童年没有什么玩具,就这样在野地里拔草、唱歌、看天。懵懵懂懂渐渐长大,现在,我们离土地越来越远了,远的像一个客人,但我知道我们的根早已经深深的扎在了那里。
秋天,所有的粮食都是人们用驴车拉到晒场上的,那每一座高大的谷垛,不知道要拉多少趟。等到粮食晒干,大人们再用驴拉着石碾子在铺开的粮食上面碾,一直碾到谷物都脱了粒,然后借助风力滤干净粮食,那是我们一年的口粮,有些也可以卖钱。对于农人来说,这样的耕作方式是很落后的,他们渴望变革,终于有一年打谷场上有了轰隆隆的拖拉机,一个、两个如星星之火,很快,它们就以燎原之势替代了毛驴。自1990年代中期以后,驴子终于不用再转圈碾粮食了,不知道它看到车代替它是一种什么心情,是高兴,它终于可以不用那么累了,还是担忧,它成了无用之驴?可怜的驴也许没有那么复杂的思想,或者它以为它还有别的活可以做。实际上也就是从那时候起,驴子的命运开始改变,紧接着人们不用它犁地了,不用它拉车了,十年以后,它将逐渐淡出每一个农家,沦为万千餐厅桌上的一盘菜,它像猪一样,没人再关注它长得如何,能不能干,只要肉质好。
两千年初,我家的那头驴终于卸职了,家里人决定把它卖给山里面还需要它的人。纵是不舍,也实无奈,这是每一头驴的宿命,只希望它能遇到一个好人家。卖驴的那天我们上学在外,等我们回来,看到空空的槽枥,心头也一阵难过。到现在我们都时常说起它,猜测着它过得好不好,会不会吃不好,会不会被人杀掉吃肉。
驴,在那个特定的时代,为每一户农家的发展立下了汗马功劳,我们不能说它是一种落后生产方式的象征,我们更应该感激它们。它被当做重要劳力是必然,它被取代也是必然,但有一点必须肯定,它悠悠然的的运作方式,保持了一段真正意义的乡村盛景,留下了一幅淳朴的乡村画卷,它们走了,乡村的路通了,车来了,人变了。它们悄无声息地带走了一个时代。
我现在写驴,但当时对它的感情却又是复杂的。我说过我家的驴脾气不好, 或许驴无完驴,人家长得那么俊美帅气,又那么能干,还不允许人家有点脾气。它脾气一上来就不听话,也常常惹得爸妈把他拉回去栓起来打,打完了它就乖了,大人也解气了,就还是觉得这驴好,很善待它。而我最怕的就是中午要我和奶奶去饮驴,我牵着驴走在前面,奶奶牵着骡走在后面。我一个弱小的女孩,驴自然觉得我好欺负,它会伺机撒野,最好的机会就是下坡,眼看下了坡到水沟了,它定要在坡上左拐右跳,三两下挣脱我的手自己跑了。炙热的阳光晒红了我的脸,我是多么的懊恼。每次都是奶奶帮我找到它,最后它会乖乖的跟我回去。但我那时真的不喜欢去饮驴,我不会想到有一天我们会卖掉它,更不会想到我们会怀念它。
我不想它和别的驴一样坐以待毙,我想,凭它的脾气,一定不会等到被吃肉,一定不会等到骈死于槽枥之间,一定在某一天挣脱缰绳,头也不回的跑向远方和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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