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邻

作者: 高八斗 | 来源:发表于2018-10-12 15:35 被阅读209次

    小钱抠,抠得出了名。

    北京不像乡下,乡里乡亲端着饭碗都能扎堆儿说些家长里短,一个人是什么样,全村人都知道。在北京这胡同里,租户干完一天活下班回来,累的跟狗似的,都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谁有闲心去关心别人呀?但就是这样,他还是抠出了名。

    胡同口烟酒店的老板娘提起他,忍不住就打冷颤,直吸牙花子,“哦,那个鸡精啊,太抠了,郭德纲相声里的段子就是说他的,门口过辆粪车都要蘸两指头,不占便宜就当吃亏,啧啧,没法说,这人。”一起租住的租户,那一溜平房紧东头的史胖子提起他也是连连摆头,“有的人兜里装十块钱,你都得正眼瞧他。小钱这人呀,有一百万你都看不上,太抠。天天只知道吹牛,吹自己在老家有房有车,有什么用?!咹?房子舍不得住,买辆二手车舍不得开,媳妇不用,让别人用。为了省钱,媳妇都不要了。”史胖子说这话,红肥的脸蛋子撇到一边,脖子梗直了,脑袋也直晃悠,恨不得把他鄙视到地缝里去。

    在东四环广渠路北侧的这座小院儿里,小钱的抠算是扬名在外了。小钱是卖鸡精的,村里人都叫他鸡精,他的真实姓名,好像从来没有人知道。小钱是四川人,个头不高,小平头上毛发硬挺,两片肥嘟嘟的嘴唇一年到头都像被人用巴掌扇过一样,鲜亮、肥厚、红肿。这嘴唇一看就是属于贪吃的主儿。他爱吃,但舍不得吃,平常兜里就揣一把瓜子,一天到晚这里站站,那里杵杵,磕着瓜子。要么就在院里站着啃苹果,一脸满足。

    史胖子是南京人,在四惠一带卖黄盘倒假发票,年纪不大,三十出头,虎背熊腰却一身肥膘。腰粗肚大,满脸红光,看起来倒像是四十岁的模样。据他自己讲,十二岁上死了母亲,就跟着本家兄弟走南闯北,早些年是投机倒把坑蒙拐骗都干过。闯荡社会有了些年头儿,身形脸上神情就都流露出了风雨沧桑。他自己说过,早年间算是把三百六十行里的大多数体力活都干遍了,什么泥瓦匠,搬运工,理发师,倒卖钢材都干过。到现在,房东老太太说要刷墙,他挽挽袖子,提了灰桶,搭上梯子,噔噔噔上去就能刮腻子。

    史胖子现在的正经职业是贩卖假发票、假证件,兼职是骑着摩托车在朝阳区一带跑黑摩的。他随身有三个手机,而且每一个都还是强大的三卡三通国产山寨机,手机多的人不是业务繁忙的总经理就是干着非法勾当的小混混儿。但是纸总是包不住火,到了后来,全院人都知道他的营生,还就他自己一个人算是蒙在了鼓里,以为大家都不知道。

    他见人总是笑眯眯的,说,嘿,别小瞧哥们,哥们儿跑黑摩的,好的时候一天也能挣一二百呢,比你们上班都还强。这不,刚送走一着急见客户,有大生意要谈的,北京这交通能让你准点吗?我用摩的抄了近路,转了个弯,从半壁店的胡同穿过去不就是龙脉广场嘛。五分钟不到,五百元到手。啧啧。大家都笑笑,打着哈哈就过去了了。

    史胖子恨上小钱大概是这几件事引起的吧:

    前年春节,他们俩都没买到火车票,形影相吊于是便同病相怜,相约在北京过年,整座院子空荡荡的,除了房东老太太就他们俩。那天史胖子说,小钱,我带你去垡头找个小姐去,吃个饭,唱唱歌。咋样?那啊,我门儿清,常客。于是欣然前往。

    回来史胖子就说,小钱这人,不能带他一起出去玩儿,太抠了,让人扫兴不说,不懂眼色,让朋友没面儿。找小姐还带讲价的,人家说好的一百,他非要说少点,八十行不?便宜点我们下次还来。这种地方,都是花钱的地儿,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嫌贵?您别来呀!来了跟人划价,忒丢人了。这不说,人小姐刚上来还没坐稳,他手就把人皮裙掀起来了,另外一只手,嘿,也不闲着,一把拽下了人家的内衣。猴急猴急的!没见过女人还没见过世面!要不是哥们几个忙着赔不是,早被人大卸八块了。一百块钱的小姐人家只陪着唱歌的,他还动上手了。这家伙,真不是说他,二逼,纯的。

    还有,人家服务生送个果盘过来,他刚要吃,我哥们开玩笑说,要单收费的,他麻溜把拿把拿起来西瓜放下。人又说,钱已经付过了,他又赶紧大吃起来。结账时,他嘀嘀咕咕算半天,掏出来215块钱,说,这是我的,AA制。让人觉得倍儿没面儿。人没说让他掏钱呀,哥们请客。即使AA,也不至于当场大家凑钱嘛,你事后再分摊不也行嘛,没见过世面。

    小钱回来后,也是一惊一咋的,眼睛瞪圆了,说,嘿呦,不得了,史胖子可是混黑道的,脱了衣服,背上纹着个观音菩萨呢。混黑道的,可不能跟他染上了,要不然都死都不知道是咋死的。

    然后全院人都知道了这件事。

    另外一次两人还差点打起来了。事情是这样的:史胖子有个发小,在西四环那边总政后勤当兵,不知道怎么就发了大财,在三环边上买了套楼房,还买了一百来万的轿车。于是,原来的小摩托就用不上了,堆在库房碍事,看在眼里闹心,就说送给史胖子。这天找了几个朋友,用军车就给从西四环那边拉过来,停在院里往下卸。那天小钱也在院里卸货,一车的鸡精。他搬完鸡精,洗了把手,把手上的水在腰上擦干,晃悠到军车前面看热闹,他俯下身凑近车牌看了半天,一脸狐疑,呦呵,好厉害哟,偷车都用军车偷啊,挂着军牌好嚣张,好有势力哟。胖子正弯着腰使劲呢,一皱眉头,脸就红了,扭过头来骂,你小钱会他妈说话吗?那个当兵的朋友也放下手里的活儿,军装袖口往胳膊上挽挽,一掌就推了他一个屁股墩,他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赶紧把脸上堆起讨好的笑,道了半天歉,最终被骂骂咧咧数落了半天后原谅了。

    小钱还不会说话。那天两人在院里闲着无事可做,史胖子是天生的关公脸,喝没喝酒,脸蛋子都油光红亮。小钱张嘴就来了一句,你是不是每天为了让人觉得你混的好,天天有饭局有酒喝,没事就抽自己嘴巴子,把脸抽红了啊。话没说完,史胖子挽起袖子弯腰就从屋檐下拎起半截砖头砸过去,人没砸着,把院里的流浪狗小白吓得夹着尾巴沿着屋檐灰溜溜的跑出了院子。

    这仇算是结上了。后来双方就互相不爱搭理,背后一个说对方是黑社会,一个说对方是抠得媳妇不用让别人日的抠逼。

    小钱是真抠,抠得惊天地泣鬼神。不过人家还真行,在老家抠出了一套房子,抠出了一辆车。

    他自己经常感慨,自己是划不来的,在北京十几年了,买的房子总过住的时间不到一年,他掰着手指头跟人显摆,你看啊,我每年是过年前几天回去,正月初五六的就又走了,一年在家住的不到十天,十几年总共也才一百多天,太不划算了。我买的房我没住到,都让父母住了,真后悔把老家的土房子卖了,把他们接到市里,现在赶他们回去也不好。要是开始都不接他们过来,现在房子还可以租出去,一个月,你看啊,在我们那市里也能租个千把块钱的。

    他买了一辆新广本,史胖子怎么都说是二手的,是买的人家偷的车。买完就停着,从来不开。即使出一趟门,不捎带拉点黑活把油钱赚回来,回来就睡不着觉,心疼好几天,逢人就说,昨儿个又跑了三个油,7.6一升,二十多块钱又没了。

    小钱有个姐夫,亲的,和他一起在北京东四环这个村里呆了十五年,老死不相往来。除了他姐来北京的时候一起吃过几次火锅,从来不来往。他说他姐夫太抠,95年才来北京时,从他姐夫那进货,每袋鸡精还赚他两分钱,太没人情味了。吃面条多放半勺鸡精,他姐夫都数落他奢侈浪费,要他省着点。

    他姐夫这七八年来上门也有两三次吧,一次是他回老家,他姐夫让他帮着捎一件大衣给他姐,站在门口把衣服递给他扭身就回了,门口都没踏进去。还有一次是他买了个电视,房东老太太要收他有线电视费,每月10块。他争了半天,说,我不看电视了,就把有线电视线一把拽了,有电视机,没有信号,纯摆设,实在无聊极了,就给他姐夫打电话,说借他的影碟机看一段时间,那次他姐夫给他送影碟机和一沓黄盘,袋子放门口,寒暄了几句就走了,和上次一样。邻里都说,这姐夫和小舅子,真奇葩。

    小钱是人在北京,心系爱车。平时他是很少打电话回家,嫌话费贵。自从买了车,隔三差五打电话回老家问他妈,今天有人用我车了没?脏了?拎桶水冲冲啊!冲完拿抹布擦干啊。他问完他妈,不放心,又说,叫乐乐过来,我问问乐乐。乐乐是他儿子,小孩不会说谎,乐乐说没人用他车他才会放下心来,挂掉电话。那次他妈打电话过来汇报,说车被他外甥借去开了。他在电话就吼起来,是你把钥匙给他的吧?他怎么找得到钥匙的?我藏在抽屉怎么找得到?钥匙装在小盒子,小盒子装在大盒子里,大盒子装在瓷罐里,瓷罐外面包着花布,花布卷在旧衣服里呢,他狗日的都是怎么都找到的。都是你这个老东西给他的!!!他骂的唾沫横飞。

    最后怒气冲冲挂断了电话,又给他外甥,就是他亲姐姐的儿子打电话过去。电话一接通,就惨无人道的骂开了:X你妈的!你龟儿子都不跟我打声招呼就把车开走了,你个杂种赶紧给我开回去,等老子回去看,要是刮了蹭了老子捶死你。

    小钱气性真大,好几天逢人就骂这个外甥是龟儿子。他恨恨的说,准备回老家去,把钥匙拿回来带在身边,再也不放在老家了。

    小钱是雷厉风行的人,说要回老家,连夜就买了火车票。他是个利索的人,走之前,很多事情需要处理。

    他敲开了西边第三间屋,对邻居女孩说,你前天借的米和两个鸡蛋别还我了,怪麻烦的。米我买的可是好米,三块五一斤的五常大米,就算你两块钱,鸡蛋两个就算你一块钱,你给我三块钱吧。女孩又缩回身子,翻腾了一会,开门出来,把三个钢镚儿放在他伸出的掌心。

    他又敲开西边第二间屋,他的四川老乡,一对小年轻打开门,小钱笑着说,“老乡,我准备回老家一段时间,我买的一箱矿泉水还剩三瓶,你要不?卖给你。这是我从双井家乐福买回来的,路费就不算了,平均一瓶合八毛,我给你算便宜点,三瓶你给我两块钱算了。”

    给了两块钱,他就接了。

    小钱的作风,大家都习以为常了,都知道他是铁公鸡,拔一根毛,钻心的疼呢。

    人常说,小钱靠攒,大钱靠挣。这话在小钱身上可不适用,人家可是活生生攒成了有房有车的成功人士了。

    车壮怂人胆。自从有了车,小钱常抑制不住和人交流的冲动,有事没事就爱找人聊天,就聊车,聊汽油。人都不爱和他聊天,他声音太大,聊个天脸红脖子粗的像在火拼。人在东四环,西四环的朋友都会打电话过来问,你们聊天呢,我这听的真真的呢。他有个毛病,说话声音大唾沫横飞,和他说话不撑雨伞,吐沫星子都能砸你一脑袋包。

    那次房东老太太撅着个肥屁股在楼下给菊花浇水,史胖子就说,你还不如叫小钱下来和花聊天哩,直接就把花浇了。

    车能壮胆,还能壮阳。这不,他现在见到漂亮女孩,死死地盯着人的胸部和屁股看,人剜他一眼,他没事似的,傻笑,有时还嘬起嘴,吹一个力道不足闷屁般的口哨。动不动就说,给她甩二百块钱,绝对能把她上了。他以前可不这样。

    自从小钱有了车以后,他整个人就像一条青春期的阳具,散发出浓重的荷尔蒙气息,他门口垃圾篓里卫生纸越来越多。

    前年夏天,小钱老家人来北京投奔他,八平米的小房,睡觉时他说,两个男人睡一张床别扭,要不一个人睡床,一个打地铺吧。他老乡忙不迭的说,行行。于是小钱就四脚拉叉躺在了双人大床,客人哆哆嗦嗦过了一个晚上。

    早上起来,熬一锅能让人顾影自怜的稀饭,拍一盘黄瓜,招呼,来来,再吃一碗。

    不了,已经喝饱了。客人拍拍空鼓一样的肚皮说。

    史胖子说这事时,义愤填膺。是人吗?还老乡呢。这人,不行!打发叫花子呢?畜生!

    小钱离婚了。他说脾气不合人都不信。史胖子逢人就宣传:媳妇还要吃饭,还要穿衣裳,离婚就不花钱了。小钱为了攒钱媳妇都不要了!

    这番说辞,个人主观色彩太浓了,也没人当真。但小钱离婚,大家都心里有数。这不明摆着的,她负了他嘛!

    小钱媳妇比他小了不少,二十七八岁,身材细瘦,乳房屁股小小巧巧,腰身也纤细有致,人还特聪明。正当妙龄,如狼似虎,小钱一年回家半个月,怎么狂野的温存,也不顶事嘛。这事儿,都明白。

    关于这事,小钱一口咬定是性格不合,追问多了,他不耐烦的说,性生活不和谐!房东老太太也表示疑惑,干那事就那么有意思吗?就至于离婚吗?肯定是在外偷人了!

    离婚后,小钱落寞了一阵,因为好几百万和他擦肩而过。

    小钱老丈人家那房马上就要拆迁,能赔好几百万呢。他有一个姨姐,是老师,铁饭碗。他媳妇是小的,也没用国家单位,要分钱,肯定得多半。

    说到这,他叹息,老家伙要是前年那次被捅死就好了。

    那年拆迁,开发商雇了黑社会强拆他老丈人家的房子,老人就寸步不离,守着老屋。一天刚出门,就被街上人群里冲出来的一小混混在胸口上捅了一刀。幸好是冬天,老人怕冷,穿的厚。胸口捅了个血窟窿,医生说,要是再深一公分,老头命就没了。

    官匪一家,官商勾结,自古如是。法院最后判开发商赔了三千块钱医药费草草了事,平头老百姓,能怎么着,再苦,忍着,夹着尾巴苟且偷生呗,这事就算完了。小钱却惋惜,感叹自己时运不济,背。要是再深那么一公分,就发财了。

    以前史胖子和小钱在青年餐厅吃饭都是AA制的,史胖子喝一瓶啤酒,6块,结账时一百块,小钱说,我不喝酒,你自己喝的酒钱你自己出吧。来,你拿53,我出47。

    这天,小钱无所事事,无聊的去吓唬小白,小白朝他叫,他就拿脚踢它,小白哭丧着脸夹着尾巴逃远了。史胖子拽一根水管子滋水,洗摩托车呢。他过去搭讪,到外面吃饭去,各付各。

    小钱点了招牌菜:毛血旺、小炒香干。史胖子扯过菜单说,再来一个黄焖牛蛙,又问服务员,最普通的啤酒多少钱?8块。不是6块的嘛。早涨价了,现在什么都涨价,通货膨胀呢,经济都不景气。服务员嘟哝道。那只要一瓶,他不喝,史胖子指指小钱。

    史胖子突然说,不对啊,今天我不多掏那八块钱酒钱了,我刚琢磨过来,我喝酒了,空间占了,我还少吃菜了呢。必须一人一半。

    这天,小钱破天荒,喝了一瓶啤酒,还自己给喝醉了,胡乱说话。他说,他知道自己有点小气,要是舍得花钱,北京混这么多年,早就做全国总代理了,早就垄断了。他还说,他不喜欢北京。来北京不是挣钱,是要饭呢。挣钱也是给房东挣的,都花在吃住上了。省吃俭用了十几年,还没有在老家镇政府上班的表哥年节发的奖金多。没办法呀,人各有命,就这烂命,能怎么着?不省着不行啊,一不小心,挣的都花这了。十七岁来北京,现在三十七了,青春扔在了北京,房子车子扔在老家。

    史胖子说,你还把媳妇扔给别人,让别人日了呢。小钱醉眼朦胧,说,不能细想,细想一下都没活头了,都是泪啊!

    他突然眼露凶光,说,老子真想去把天安门炸了。史胖子赶紧说,公共场合,可别瞎说,小心把你抓了。莫谈国事,莫谈国事。

    小钱把半杯酒一仰脖子灌下去,又招手高声喊,服务员,再来一瓶。

    那天,小钱破天荒的买了一次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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