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稿:朝圣

作者: 云走丢 | 来源:发表于2015-07-25 11:42 被阅读7038次

    苏三在学猫叫春,因为自己其实不是猫,所以她的内心并不亢奋。

    文:云走丢

    长安大道连狭斜。在平康坊的深巷中稀里糊涂地拐几个弯儿,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正是朱雀大道。上元吉日,火树银花,皇家车马仪仗规整,戒备森严,由这里缓缓经行。十年前,赵楚王朝一统天下,万象更新,天家大行黄老之道,年年轻徭薄赋,与民休息。每逢良辰佳节,天子纡尊降贵,与民同乐,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作为前朝宿将的宋慈亲历了改天换地。赵氏不计前嫌赐他高官厚禄,已使得他感激涕零;更何况,楚皇收拾山河、烹鲜调鼎的好本事,确实让天下士人没有不服的道理。一想到这些,他的信心就鼓胀起来,像吃饱风的船帆。隐忧也不是没有:战事既平,英雄无用武之地,武将摇身一变成了文官。领着翰林闲职,整日深居简出,禽息鸟视,全然不似壮夫所为。

    街上人头攒动,欢声鼎沸,宋慈向西北放眼望去,视线尽头处恰是城门,门前已经架起高高的彩楼,皇家车马加快了行进速度,看来轿中有人心急了。不等卫兵呵导,周围的人群便自动避开,朝西北方向腾出一条道路。

    就在这时,人们从皇家车马中听得一声莺啼,之后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直指宋慈。

    那声莺啼出自一个女人的喉咙,女人叫苏三。楚皇殿前召见翰林学士时曾命苏三陪侍,只一眼宋慈就记住了这个日后令他朝思暮想的人儿。振聋发聩的呼唤,不过轻轻两个字:小宋。在宋慈听来如惊雷贯耳。

    宋慈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家,大冬天里生生灌了一壶凉茶方才清醒。思忖半日,踱走半日,心下终是不舍,扑到案前援笔立就,纪念这场遭遇:“画毂雕鞍狭路逢,一声肠断绣帘中。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金作屋,玉为笼。车如流水马如龙。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几万重。”

    而后他扔了笔,如释重负,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而后,又怜惜地捧起宣纸,细细抚过每一个字,内心喜悦得发狂:漫说落人话柄,便是立时叫我送命也不枉此生了。

    “送命倒不至于,要送也不是朕来送,光是这单相思,就足以让你形销骨立、无疾而终啦。”楚皇是有气量的人,哈哈大笑起来,中气十足。“爱卿你名气这么大,据说你的僮仆竟都成了其他士子的眼线,常常偷出你的废稿,流给市井中的贩夫走卒之辈,抑或是那些替达官贵人做枪手的骚人墨客,一时间竞相传唱、跟风、抄袭、剽窃,长安洛阳湖广四川皆纸贵,有这回事?”

    “陛下过誉了、过誉了。”宋慈擦了擦额角渗出的汗,“靠,那都是我卖的、卖的好吗?!废掉的心血也是心血,怎么可能任偷儿摸了去白白送人?陛下你可是开宗立派的角色,怎么跟官二代富二代一样很傻很天真?名声都是拿真金白银砸出来的,知道吗?!”宋慈腹诽。

    “别跟朕装傻充愣!你能不知道自己在外名头有多响亮?胆儿也是够肥,不怕朕看见。”气量大的楚皇仍然笑得很爽朗。“来来来,”他一手揽过苏三,“看看这首词,这是爱慕你的意思。相如之于文君,奉倩之于曹夫人,都是这个意思。”

    苏三撇撇嘴,不以为意的样子:“都是凑前人的成句,凑谁的不好,偏凑李商隐那老儿的。”宋慈和楚皇两人同时愣住,问道:“李商隐有什么不好吗?”苏三说:“这人虚虚的,说些东西不着四六,都看不出对象是谁。”宋慈的脸成了猪肝色,楚皇大笑:“爱妃你不懂,这就是李义山的妙处,便要这般逶迤方有韵致。”“我要那韵致做什么?我要他把肝胆都亮出来!”苏三一面说话一面飞出眼色来把面红耳赤的宋慈恨,“陛下你看这小宋,学什么不好,偏学人家不好好说话。妾身明明是在朱雀大道上叫他,上百双耳朵听着,上千只眼睛看着,他做什么写‘狭路’?”

    “嗯……朕猜,他是希望在狭路上与你相逢,僻静之地,总要胜过那些无聊的旁观者对你们指手画脚的场面。”

    “陛下,你看小宋,”苏三注意到了宋慈的窘态,掩嘴笑道:“瞧把这俏郎君吓得——花容失色,玉山倾颓。陛下可别在戳破他的心事了。”宋慈的确有些站不稳,也没人来扶。

    “哎呀呀,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爱卿如此紧张,又是何必?爱卿是两朝元老、劳苦功高,别的朕给不了,区区一个女子,朕还不能忍痛割爱吗?”

    宋慈猛然抬头,眼睛里有了光亮。苏三的唇角轻轻往下放,眉眼里漾着笑意,这是她故意让笑容在脸上留下痕迹,虽然她心里并不高兴。她知道这副模样性感迷人,楚皇喜欢。现在她想的是多年前那场被人传为美谈的绝缨宴,那个令她心寒到三九天的傍晚,当中的一言一行,一谈一笑,霎时间悉数涌上心头,清晰如昨。

    “我喜欢谁呢?楚皇还是小宋?我也不知道。”回忆翻过篇后,苏三在心底自问自答,又是一场无解的自问自答。

    “我现在生气,是因为还喜欢陛下?他不顾我们的感受随意播弄人,乱拉郎配,真是气人。唉,要是我不喜欢他,我也没必要生气。”

    “我现在没有绝望,是因为喜欢小宋?绝缨宴都过去多少年了,我却一直想着他,即使我的身体从来没有离开陛下。”

    苏三纠结不已,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感到欢喜。后来她给出的反应是冷哼一声,这一哼把她自己都搞得莫名其妙,楚皇和宋慈大概也摸不着头脑。楚皇怔了怔,而后又大笑着在她脸上捏了一把,最后一把了,说:“淘气!”楚皇知道苏三心里是愿意的。

    天子一诺千金,雷厉风行,花朝节前旨意下达,命二人速择吉日完婚,擢宋慈为正四品,封赠苏三四品恭人。

    花烛之夜,宋慈请苏三坐在床沿,匍匐在她脚下行稽首大礼。苏三一边荡着脚一边笑道:“妾身浅陋,不曾听哪位腐儒说过丈夫须在新婚之夜向妻子行此大礼。”

    “宋某不是光听圣人训诲的迂夫子,更多的时候凭一己心意办事,今后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夫人莫怪……”

    “凭一己心意?诗余游戏都要刻意遮掩,扭扭捏捏,从前人处偷香窃玉……不,偷鸡摸狗,还说什么一己心意?小宋啊你可别瞒我了,那条‘狭路’是平康坊的巷子吧。你不敢让人知道心爱的女人是天子后妃,便莫名拉个女校书冒充我。”

    宋慈面皮紫涨:“夫人蒙天子爱重,尊贵无比,纵借宋某十个胆子,也不敢拿娼妓之流相比啊。”

    苏三心中想:“即便以前受过爱重,现下也是你的人,可别再把我当作尊贵的皇妃。”嘴上仍然玩笑,不想轻轻饶过:“莫非你在那条巷子里刚买了春,醺醺然一挥而就,顾不上前后枘凿?其实,设若是平康坊的青楼女子,又怎会令小宋你相望而不得相亲,有千山阻隔之感呢?哎呀呀,我知道你们士人不易,案牍劳形,又是孤身一人,寂寞难耐,下朝之后总要有个休闲的好去处。以前的事我不计较,不过从今夜起,你是我的夫君,我是你的妻子,那些坏毛病,自此便都改了吧。还有啊,你以后少读李商隐的诗,这怕羞老儿,作起诗来总是语焉不详。”

    宋慈冷汗涟涟,唯唯诺诺。这个曾经在战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将军,从未设想他最大的敌人会是他洞房花烛夜时娇俏的新娘子,啊,是女人,女人竟会把老旷男击得溃不成军。参横斗转,烛泪将尽,苏三望着宋慈,眼底有了情意。宋慈会意,忙替她宽衣解带,手抖个不停。然后他看到了赤裸的苏三。宋慈有些难以置信,他觉得眼前这个女人和那声莺啼的主人很不一样,和更早时候陪侍殿前的妃子不一样,和多年前绝缨宴的女主角也不一样。“到底是哪里有古怪呢?”宋慈想不明白,是暗恋这种事本身有古怪,暗恋和现实撞车之后,就更古怪。比如说,单相思中的他,绝对不会去想苏三被压在身下时频频呼唤“小宋,小宋!”的大胆和多情,当苏三反转姿势骑在他身上时,他更是吓坏了。

    苏三在学猫叫春,因为自己其实不是猫,所以她的内心并不亢奋。她有疑惑——方才宋慈向她行礼,她觉得很怪:“你在拜我吗?你拜的应该是我身后的赵家人吧,你要谢他们送了一位天人给你。”可她不想弄僵气氛,于是像惯常那样说说笑笑便过去了,不深究,不多问,嗯,她多年来在楚皇身边也是奉行这个原则。“陛下啊陛下,你倒是能放惠,天下人都对你这个天子感恩戴德,我的夫君把你喜欢得紧呢。哎,索性你们二人成亲好了。”她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

    噢,他们的新婚之夜在惊吓当中度过。

    惊吓之后是日常的幸福,以及苦恼。宋慈每每看到苏三带着仆婢亲自下厨,就发现她头上那圈光环又黯淡了几分,小小身影和银铃笑语,融入混乱人群和嘈杂人声之中,变得模糊不清,难以辨认。但时日久了,宋慈渐渐被那个没有光环的妻子软化,喝着妻子亲手煮的酒,身子的确暖得更快;半月没有一次鱼水之欢,心中也是万分煎熬。供一个玉人儿千难万难,相形之下,从寻常日子里咂摸出好滋味儿,要容易许多,宋慈的意志有些松动,他不免为这松动感到泄气。他深觉若将那好滋味儿当作伐性之斧,自己对妻子就没什么好脸色好言语了。

    苏三呢?苏三感到很幸福。“他对我很好,也没有权柄可以将我随意转手送人的。嗯,正好,我也没什么喜欢的人了。”

    有一天宋慈听得些风声,过了两日,他哼着鼓吹曲虎步迈入了家门。苏三看他兴奋得手舞足蹈,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陛下总算记起我是武将出身。”

    “他命你去征伐北狄?”

    “是。前几天就得了风声,方才领得恩旨,算是证实了。”

    “最近脾气好,原是因为这个。”苏三低眉。

    “我重新披挂上阵,不受翰林院那些劳什子文官的鸟气了,你不高兴?”

    “我担心你,这是性命攸关的事。”

    “不怨你,”宋慈满眼温柔,笑道,“当年北狄以数十万众大举来犯,我领三万士兵杀退异种,生擒匪首,那时节你还在长信宫呢。如今陛下赞我宝刀未老,对我寄予厚望,命我一举剿灭贼寇。”

    “你不老,你当然不老,你才四十。”

    “人生七十古来稀,我只求活到耳顺之年。如此一来,我只剩二十年好活,短短二十年,哪能报得陛下浩荡天恩……”宋慈开始历数天家恩典,他没看到苏三的脸一寸一寸沉下去。年关之前,宋慈率十万之众扫退三十万敌军,再次以少胜多,立下汗马功劳。宋氏夫妇得圣旨:擢宋慈为从三品,封赠苏三三品诰命。

    “许久不见诰命夫人。宋爱卿常常在御前说起夫人贤德,不输历代入了书传的好女子。”这天是冬日里难得的晴和天气,楚皇召他的前女友至太液池芙蓉园陪酒。

    “小宋的话,陛下只当是耳旁刮风,左耳进右耳出便好。他怕别人笑他是怕妇汉,所以才处处说我温厚容人,哪里是这样?陛下可别尽信这老小子胡说。”

    “哈哈哈!你一口一个老小子、老小子,哪里是在说宋爱卿?他在朕的面前诚惶诚恐,别提有多老实巴交。”

    苏三听了这话,想起新婚时宋慈对自己的敬畏,大概和他对楚皇的态度如出一辙。一边是保持仰角和一定的距离,一边是平起平坐、无所不作,究竟哪一种更接近爱的姿态?她有了困惑,心头便不舒服,而嘴上呢?嘴上能说什么?她有伶牙俐齿,她有促狭心思,她爱逗趣,爱和喜欢的人打情骂俏,爱讲夫君的坏话,甚至抖出黑历史抖出隐私,啊,那就讲吧:“陛下别以为他真老实,我和小宋朝夕相对,能不知道这老小子的真面目?陛下可曾记得多年前的一次庆功宴?那时妾身还在长信宫,蒙受天恩垂怜觍颜陪侍,替众位将士斟酒。不想一阵阴风吹来,席上灯烛尽灭,顿时一片漆黑,就在此刻……”

    “有人趁机摸了你的手,还拉扯你的下裙。你将那人的礼冠掀下,当着众人向朕告发此事,让朕命宫人速速点灯,好认清那狂徒是谁。”

    “是。但陛下没有那样做。陛下令群臣绝缨,这下鱼目明珠混为一体。陛下说,不可为一妇人寒了功臣之心。”

    “所以你怨恨朕?”

    “妾身岂敢?妾身明白陛下的苦心,当时正值用人之际,不能开罪一人。”

    “那么你……”

    “陛下可知那狂徒是谁?”

    “谁?”楚皇隐约猜到了,可他喉咙发堵,硬是说不出那个名字。

    “妾身说到这儿,陛下应该知道了吧?除了小宋那老小子,谁还有这个胆色?”

    “……”

    “陛下,你怎么不说话?”

    “呵呵呵,这可是段佳话。看来你们结缡并非由朕的人力促成,实乃顺应天意,造就良缘。”

    宋慈打了个大喷嚏,他睡不着。南国的夏夜密不透风,蒸锅似地罩着,要把人熬出油来。苏三被宋慈搂在怀里,断断续续地啜泣,似乎怕惊动了谁。宋慈权将妻子的哭声当作蚊鸣,这些小畜生,这个女人,都哀叫着来为自己送葬。

    苏三虽然在哭,但心里觉得这还算好的,楚皇念旧,只是命他们南迁,没有要了他们的性命。她感到一丝解脱,到了同为弃子的地步,她才真正和宋慈相依为命,她和他平等了,似乎那种无聊的敬畏感已经荡然无存,然而不是的——苏三不想死,但她望了望宋慈的脸庞,不免开始担忧。从那张脸上分明看得出,他心里只横着一个“死”字。他若死了,也由不得自己不死。她是早就决心站在宋慈这边的,还要站定一生,不想像跟着楚皇似的担惊受怕。

    宋慈呢?怜取眼前人或许真不是件容易事,此刻宋慈的心仍流连在赵楚王朝的国都。他自始至终都认定人在心中应当供奉一尊玉人儿,至少一尊,有一尊结结实实地砸进了自己的寻常生活,砸得支离破碎,流光迸溅,眼下那些碎片正静静地倒在怀中,又被他捏在指间,握在手里,将他割得生疼。既然这尊没了,就该给另一尊留下位置,至高无上,谁与争锋的位置。可是,人为什么要尊奉他?为什么要对他三叩九拜?是因为他打天下的本领?是因为他对我有大恩?问题的答案,从来都明明白白地搁在宋慈心底。

    南风吹来,宋慈在风里嗅出了焦臭味儿,是畜生的尸体被烤糊了。一阵恶心在胃里翻涌,之后扶摇直上脑门儿,晕厥袭击了他,他倒地。

    次日清晨,南蛮土著在大椿下发现了宋氏夫妇的尸体。宋慈背对树干,保持跪姿,膝盖指向北方,头颅像折了似地和身体呈九十度,面朝天空。苏三像懒猫一样蜷伏在他脚下,和他十指紧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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