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兽

我认识一只19岁的老猫。

这一句话就有很多故事了，因为它们说没几只猫能活到19岁。我也曾经想看看它的九条尾巴是不是全部断掉，可他从来没有展现过老江湖该有的气场。月圆之夜，群狼嚎叫时，他沉默；独角兽迎着阳光迈向世界的尽头时，他也不动弹。

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只是懵懵懂懂的叫了他老猫。老猫已经老到对隔壁嫩猫的翘臀不感兴趣的地步，可他坚信屁股大好生娃这个道理，总劝我赶快找个大屁股花猫，什么也不说，霸王硬上弓。等一窝子仔生下来挑个卖相最好的丢到荒郊野外，生死由命。

“年轻，总要吃点苦头的。”他这样说。

这个时候我总会反驳他，说他是个死脑筋，现在的小母猫可厉害啦，您上个世纪的套路就别拿出来丢人啦！现在的小母猫连老鼠都不吃啦，我辛辛苦苦一晚上，叼着最大的那只老鼠耀武扬威地走到Kiki身边，可Kiki告诉我她都吃进口猫粮的，然后她就对我笑了。

真是好看的笑容啊，像星星，像月亮，像主人年夜饭桌上的鱼。可我觉得她和我之间好像有一道栅栏，她在栅栏那头好看地笑，我在这头也对她微笑，嘴里还叼着自己的大老鼠，可人家不要我的大老鼠，我还一直臭牛逼，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厉害的猫，那些人类的音乐，鲜花，怎么比得上我在寒夜里咬死的老鼠呢，我的故事可厉害了，可厉害了……

然后我抬头看到Kiki好看的笑容，突然就放下了嘴里的老鼠。

“什么狗名字。”老猫听完我的话很不屑地评价。

“狗名字。”我附和，“城里人都喜欢这么取。”

老猫没有说话，夕阳照在他雪白的胡须上，每天他就这么坐着，望着日落的方向，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感觉到他身上的江湖气，那是一种不管经过多少岁月都令人着迷的感觉，深夜里的捕杀，在人类眼皮子底下的逃亡，还有争夺时亮出的利爪。

老猫爱吹牛逼，总说自己跟黑龙搏斗过。他说那夜狂雷漫天，背生双翼的黑龙飞下天穹，老猫背后是盛开的九尾，幽幽绿光萦绕，仿佛流动的水。他说那夜他九尾断七尾，命悬一线，百兽朝着黑龙的方向望去，视线却移不开那只断尾流血的猫，指天斗地，以己身迎天命，大丈夫当如是。

我打断老猫。这个故事我听过太多次了，从小到大老猫都说这一个故事，仿佛他的生命永远停在了那个故事里，那个黑色的夜晚里。小时候的我会尖叫，会求着他继续讲下去，可我听腻了，我也不再相信了。就像我的主人自己都不知道他小时候最爱的奥特曼玩具现在还在我的窝里，被我踩成碎片。

春天快到了，是万兽发春的季节。人类也发春，只不过发得隐晦点，用诗歌，用蜡烛，红酒什么的。老猫静静趴在院子里的银杏树旁，我蹲在他旁边，因为这个角度刚好看到隔壁花猫。老猫总说我沉浸在小情小爱小迷茫里，和毛没长齐的年轻人一模一样。可我还真没发现我的生命里有其他值得追寻的东西呀，每天到处找点东西，叼叼大老鼠，睡觉卖萌，然后呢？

我总是不停的奔跑，因为我的一生里除了奔跑也无事可干，我不喜欢主人电视里的那只加菲猫，卖弄玄虚，噼里啪啦地说话，像个娘们。老猫说那只加菲猫才是真的牛逼呢，10多年前什么样，十多年后还什么样。“十多年前意气风发的我迎战黑龙……”老猫又开始臭牛逼，我没有听他说话，太阳彻底沉下去了，我也该抓抓老鼠了，小花猫不要的老鼠，没关系，我自己也得吃饭嘛。

在那些月光盈盈的夜晚，我曾无数次想象自己是无双的侠客，背后盛开着代表九条命的九尾，我会特别理解老猫吹牛逼，因为我也想，谁不想，谁不想成为一只非凡的猫啊！

今天的老鼠很平凡，见到我就浑身发抖，没来得及做任何的抵抗。老猫风烛残年的双眸在黑夜里已经不再闪动绿光。我把老鼠丢到他身边，和他分吃这一直没骨气的猎物。老猫还是望着太阳落下的方向，他吃得很少，我记忆中的他不是这个样子的。在我还很小的时候，老猫还没这么老的时候，他也曾经是狡黠凶猛的。

老猫问我相不相信黑龙的故事，这还用问吗鬼才相信。老猫砸吧砸吧嘴说，“我年轻时最担心的就是这个，明明我做了那么厉害那么伟大的事情，却没一个人记得我，也没一个人相信我。”

很多故事只能烂在心底，要人理解，强求不得。这话我生生憋回肚子，我毕竟只是一个才看过几季春秋的小猫，不敢造次。

老猫接着说，“可我不再年轻了。”

我看着没有星辰的天空，多希望故事就这么结束啊，醒过来发现自己做了一个大梦，包括小花猫，包括那个迎战黑龙的夜晚，包括，包括老猫……

这世上的每个生物都有各自的苦衷，大多数时候盛开在身后的不是九尾，而是幻灭。我真的厌倦了他们悲伤的眼睛，主人离去的时候，饿肚子的时候，小花猫微笑拒绝我的时候，我都极端厌世，我陪了老猫这么多年，一路花开花谢，他不点破，我也不说，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的消极抵抗，谁想跟他一起待这些年？

经过很多次的缝补，老猫迎战黑龙的夜晚越来越清晰，太清楚了，清楚得让我意识到它是真的。那是一场注定失败的战斗，一只卑微可怜的猫抵触上天的旨意，百兽匍匐在地，雷电中心的老猫却记不起来自己为何战斗了。为什么呢？可能是爱情，可能是理想？

“一只猫哪需要什么理想？哪需要什么爱情？不应该春天交配，填饱肚子就好？”栅栏里的小公鸡这么说道。

可老猫真的有啊。老猫总是回忆起那只猫，她的笑容真好看啊，真是让人眼泪落下的笑容。在冬夜里做无边无际的噩梦，笑容最后变成了噩梦，持续很多年的噩梦。理想，理想是再不受束缚，可就因为自己不想被束缚，做事情反而束手束脚，因为有情，就不可能自由。

老猫说总有一天，你会发现有一些东西值得你舍弃生命去守护，然后你会发现，有些东西，即使你舍弃生命，也是守护不住的。

就像黑龙降临的那个夜晚。

老猫陷入很浅的睡眠。他睡着的样子像只幼兽，轻微的呼吸声，脸上遮掩不住的恐慌，他的手爪靠在银杏树边，好像那棵树能保护他。19岁的老猫，也是幼兽。

其实我也是幼兽，来不及理想便认了命，来不及爱情便伤了心。没有如果，只有结果。

我靠在他身边沉沉睡去，等待朝阳到来，我想念很多只猫，很多个人，我以为自己可以成为更好的猫，我可能没有办到，很对不起，但是，我认了。

我的生命里没有出现黑龙，可如果真的有那一天，九尾断九尾，便断九尾，这样，老猫或许就再也不会说我是个怂孩子了吧。

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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