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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的牛车回来了,牛铃和车轮一起在石板路上走。老把式“喔”了一声,声音静下来了。他抬起车辕,牛走出。
进了谁家的棚子,牛在槽上吭哧吭哧地吃草。牛的气息很温暖,几百里的赶路值得了。
外面,飘雪花了。一袋烟功夫,地面都白了。牛把式立在门外看雪。有雪夜不黑。他上厕所,雪地上有他的脚印了。
他回来。牛吃饱,饮了水,卧下。牛长出一口气,慢慢倒沫起来,牛铃有节奏地应和外面的下雪。
他上住门。他刚才的脚印没有了。他上床,枕着草包,脱了老婆织的粗布袜子,掖在草包下。他长长的鼾声也应和外面的白雪。
当夜,牛下了犊。隔壁人家,添了小孩。
有月,也有云,但总是云遮月,朦胧如谁的心思。
我们在河北。
爹去县里开会,越忙他越开会。母亲在屋里,照顾奶奶。
她磨了镰刀,递给我。西地的黄豆,今夜得割完。若是起风,豆会撒落一地,捡不起来的。
我十六岁。这是我第一次的夜里干活。明天四川的表姐回来,我得去车站接她,她带了许多东西。
我不是眉间尺,我平静地很。爹不在,母亲和祖母的做工都依靠我了。
我拿了镰刀和绳子,到了地头。我蹲下,一镰一镰地隔。平原的夜风沾身,我拿高粱秆束腰,我觉得就得像一个老农的样子。
没良心的地块,怎么也割不到头。我不敢回头,夜的苍茫让我生怯。我不敢抬头,看不见地头让我绝望。只有我割豆的声音,对着云和月。
我割着,忽然听见不远的响动。贼的胆子真大,和我相向而来了。
“谁?”镰刀想在我手上发威了。我觉得我是眉间尺了。
黑影站了起来,是母亲。她说她不想来,奶奶非要逼她来。奶奶在她身后的木车上躺着。母亲割一段就把车子往前移一段。母亲说她怕看不见祖母,祖母说她怕看不见母亲。
祖母喊我过去,从怀里掏出一个油馍,递给我。油馍用干净的抹布包着,还是热的。
大师要经过不知哪里的地方,我恰好也在。
大师是犁地的大师,国人都知道的。名人总遇见下民的歌颂,他早已听得不耐烦了。
我拦住大师:“我想和您比种地。”
大师笑了,好像很谦和:“怎么比呢?”
“您说。”我回答。
“同一块地,同样的化肥,同样的农肥,同样的种子。咱俩都用牛犁。种上,出土,都不管理。明年割麦,同样面积的称重,谁多谁赢。”他说。
我们照他说的来。
大师潇洒。他犁的地墒沟平直,深浅均匀,鞭子的叭叭在他手里是清脆的歌。他耙地,立在上面如在波涛上跳舞,如弄潮儿手把红旗。他来回锁耙,每一个坷拉都被耙刺击碎,耙出来的地成了面缸。
喝彩声从开始就没有停。
我知自己的必败。开始心慌,后来想想反正要失败,就不争了,慢慢犁地就是。我趴在犁辕上,尽量探底下的墒,把肥埋得深一些。我的汗水先湿了衣服,然后滴在墒沟里。我拾去地里的料礓,扔在地头的石堆上。有地头的马蜂,牛回头的时候撞了它的窝,它们把牛蛰得发肿。我停下,让家人弄来药,给牛抹上。我自己,被耙刺划住脚面,流了血,染红了一片土。
当我种完的时候,大师早走了,喝彩的人们,也没留下一个。
麦熟的时候,大师带人来验比。我犁的地产量高。
大师哪里会服气,他说我做了手脚。我不知道我怎么能赢,我说我没有捣鬼。
山上放羊的二娃儿看好赶着羊群走过,说:“他犁地加了汗水,流了热血。手多次抹汗,脚几次流血,真是动了手脚。种地的时候我看见了。”
大师没有说话。吃秋一张锄,吃麦一张犁,他知道。
大师还是大师,我们不必不如大师。下沟的四爷当晚到我这里来,坐在门槛上给我说。
他九十七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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